张教授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操这个包办婚姻的心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不喜欢,你非逼着他干什么?日子是他自己过,找什么样的他自己心里比你清楚。再说,他都要去上海了,小陈不是在北京工作?异地恋也难,何必拖着人家姑娘,把话说清楚也好。”
这爷俩说话简直一个样,一点成算都没有。
他们爷们哪里知道现在的行情,说亲事,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不容易。
何况那陈淼,是她一路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品性端正,为人落落大方,还有谁能比她更可心?
吾翠芝一想到这么好的亲事,被儿子亲手作没了,气更是不不打一处来,干脆撂挑子道:“管不了你们爷俩了!左右找什么样的,他主意大,我这个妈喜欢的,他根本看不上眼!以后带什么样的回来,我再也不管了,现在年轻人也不爱和老人一起住,左右成了家,也碍不着我的眼!”
张教授替吾翠芝抚背顺气,哄声道:“你也别气了,儿子到上海,跟着我的老同学干,错不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结婚还早,男儿志在四方,当务之急是先做出点成绩,立一番事业。你怎么总把眼珠子盯在找儿媳妇上?”
吾翠芝好心被当驴肝肺,瞪大眼,呛道:“儿子就是这么被你宠坏的!你瞅瞅,二十岁的人了,还在家里吃干饭!别人家的孩子,早的,十五六岁中专毕业就去厂子里干活挣钱了,每个月还往家里交二百的伙食费。你呢,总说孩子还小,不急!不急、不急,这都不急到二十了,难道你想让他三十岁还在咱们身边啃老?”
张教授就知道,每回他们母子两个吵架,扯到最后,总是会让他这个局外人背锅。
这回不同了,他给张强找到了工作,张教授挺直腰杆,理直气壮道:“不是给儿子在上海找到工作了吗?!”
总拿工作说事,这回安排了工作,总没话说了吧?
吾翠芝逼前一步,插着手,把肚子往老张身上一怼,腰杆挺得比他更直,高声鄙夷道:“就修电脑?”
张教授鸡同鸭讲败下阵来,讨饶道:“说了不是修电脑,是写代码……未来的风口就在电脑编程上,算了算了,我和你扯那么多这个干什么,你又听不懂。”
提到电脑吾翠芝更加寸步不让道:“想得美!还电脑?一万多一台,差不多你一年的工资了,你去把电脑给我退了!上海也不去了!”
事关儿子的前程,张教授一点也不含糊,很有原则地反驳道:“电脑,不退!上海,必须去!”
吾翠芝气的夺门而出,连晚饭也没心情做了,索性就上单家,去找段汁桃倒苦水。
正赶上单家人点起灯,要吃晚饭,也不客气,就在段汁桃这搭了一顿伙。
段汁桃一边给吾翠芝盛饭,一边劝和道:“张大哥这话是没错,张强也才二十出头,现在不比我们那时候,结婚都晚,年轻人不兴先成家后立业那套了。强子去上海先把事业干起来,这么个青年才俊还怕找不着媳妇儿?”
劝人这事,哪边都不要轻易得罪。
况且人家夫妻两个,本就是一体,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你劝了这个,数落了那个,回头人家夫妻在被窝里又好成了一个人,到时候你就里外不是人了。
段汁桃两边都不得罪,又说:“翠芝大姐,你的心,我也知道。小陈那丫头在咱们院子里,常来常往的,是个利索姑娘,不怪你眼热,急着要把她娶进门。多好的姑娘啊!要不是星回还小,我也上赶着去给他说媳妇。”
这话把吾翠芝逗笑了,段汁桃哄人,总是把人捋得又开心又体贴,说的人心里暖融融的。
吾翠芝被她捧的,觉得自己眼光果真好,火气也消了大半,惋惜道:“咱没这个福气啊!不提小陈了,提了我就可惜,左右是我们家强子没福,怪不到人家姑娘头上。”
段汁桃说:“咱们强子,一米八的大个头,模样又随了你,四方八正的,就这俊相,还愁将来没好对象?翠芝大姐,你就把心放宽吧!”
说的人心情大好,吾翠芝不知不觉,在段家也多吃了两碗饭。
酒足饭饱,吾翠芝捧着圆肚,对单星回道:“有空劝劝你强哥,去上海,收收心,努力学门技术,别再沉迷游戏了啊?”
单星回捧着吃完的饭碗,火速开溜道:“不会!强哥现在学编程可下苦工了,天不亮就去图书馆自习,张伯伯又找了计算机系的朋友给强哥开小灶,强哥现在已经能写个‘helloworld’了。”
虽然听不懂单星回说的是什么,吾翠芝听那意思是,张强现在肯上进了,也就把心稍稍收回了肚子里。
烦心完自己的糟心事,吾翠芝又说嘴起别人家的伤心事。
“听说小华下午出院了。”吾翠芝顿了顿。
“是他们系里同事去接的吧?我也听说了。”段汁桃道。
“曲家老太太早上投湖,曲老师哪还顾得上小华呢?唉,也是可惜了,老太太是个烈性人,可能觉得儿媳妇再不能生养,她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了吧……”
“谁都不敢和华老师说,可老太太人没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是不漏风的墙?华老师才从医院到家刚没多大会,没瞧见老太太和曲老师,她心里就清楚,家里肯定是出事了。死活要拖着身上的刀口去找他们两母子,众人这才把话跟她全都交代了。”
“老太太为什么而死,小华是个聪明人,估计这会多半也知道是自己身体不成了的缘故吧。好好的一家子,才这么几天,就被冯晓才那个畜生,捅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篓子,学校这会也头疼该怎么处理。人是在学校自尽的,说到天边去,也肯定和学校逃不开干系。我家老张和汪主任要好,上午就听汪主任说了,之前掉了个孩子的事儿倒还好处理,这下连老太太都搭在里头了,眼下瞒都瞒不住,校长也知道了。”
“沈校长知道了?”段汁桃倒是很好奇,沈怀民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毕竟搬来京大家属院快一年了,她还从没见过这位活在众人口口相传中的沈校长。
吾翠芝点了点头,道:“沈校长知道后,雷霆大怒。汪主任之前没把冯晓才害了华老师的事上报上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压着就压着。没想到这才隔几天,后面居然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据说学校第一时间召开了党组会议,给了汪主任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段汁桃说:“那这多少也是自罚三杯的意思了,光一个警告,抵什么事。”
人家曲家,可是赔进去两条命。
吾翠芝道:“你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汪主任新官上任才一学期吧?就领了这么大个处分,往后想要再升,可就难了。本来汪主任年轻,这会就提拔了实权位置,往后是前途无量的。汪主任现在也是被那冯晓才恶心死了,明明是他这颗老鼠屎犯的事,连累得他前途灰暗。原先汪主任还帮冯晓才给教育局的人通气,教育局丢不起这个人,还想着去把冯晓才保出来。这回赶上老太太的事,汪主任是连个牙缝都不给教育局露,巴不得帮冯晓才早点把牢门给焊死了!”
段汁桃听完解释,这下觉得汪主任也是时运不济,这回连带着被冯晓才害惨了。
“沈校长已经责成了处理这件事的专案组,帮着曲老师联系好了殡仪馆,又派了俄语系平时和小华关系好的女同事,住在曲家,时刻盯牢小华,怕这节骨眼上,小华那边再出什么岔子。”
段汁桃说:“是得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曲老师这会自顾不暇,忙着处理老太太的后事,是顾不上华老师了。”
吾翠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感到揪心。
“把人送去殡仪馆,曲老师下午抽空回了一趟家属院,一进门,就和小华两个抱头哭在一起,在场的人都跟着一起抹眼泪。两个可怜人,一个没了孩子,一个没了妈,哭得要把眼泪填成海。夫妻两个,也灰心了,听说下午就越过人事处,双双和沈校长当面提了辞职。沈校长也厚道,挽留了一阵,见他们去意已决,就说给他们写推荐信,让他们两口子上川大任职。左右教育部部长还是沈校长的老同学,想来办成这点事,也不是难事。”
段汁桃说:“就怕学校这时候办的不地道,寒了学校老师和家属们的心。人在学校出了这档子事,学校要是敷衍搪塞过去,你说这不是让咱们这些家属,在这住得也不安心么?”
吾翠芝点头说:“是这个理。沈校长不仅把曲老师他们两口子的去处安置好了,赔偿据说初步谈的也很大方。原先家属院里,曲老师那房子,还有十年的贷款,本来不允许在市面上外售,学校老师要想卖掉手里的房子,也只能卖给学校,而且这售价还得按当时卖出的合同打折来。学校问过曲老师的意思,他们夫妻两个往后也不打算在北京发展了,觉得房子留着也没多大用处,就打算卖了。沈校长发话了,曲老师那房子,剩下的贷款,学校一次性偿还清楚。学校不仅不打折扣,还按市价一点五倍回收。处理完这些,另外还有一笔赔偿费,具体多少,不太清楚,但冲着沈校长的为人处世,我想,应该也不会亏待曲老师他们的。”
段汁桃应道:“学校也倒了血霉了,本来什么事都没有,这下赔出去好大一笔。不过拿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比人更重要……?”
两人说的感慨万千,觉得经过这场风波,眼下也不想什么大富大贵了,只要身边的人平平安安,家庭完满就好。
天色彻底暗下来,校园也渐渐安静下来,而家属院里的烟火气却缓缓热闹起来。
铁锅炒菜声、涮锅涮碗声、孩子争吵声、家长训斥声、阖家围着饭桌说笑声……
不知道是谁从窗户钻出脖子,朝巷子里疯玩的孩子,高喝一声:“小强,回家吃饭——!”
大概这院子里有太多名字带强的孩子了,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高低起伏,纷纷传来不同的孩童回声——
“欸,知道!”
“妈,再等等!”
“哦,终于能吃饭了……!”
吾翠芝笑的前仰后翻,想起来自家也有叫个“小强”的儿子,孩子再大,再不听话,再窝里横,那也是妈妈的心头肉。
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在单家又被段汁桃这么一开导,眼下吾翠芝心里的不痛快也放下了,不过一趟晚饭的功夫,心情就变得大好,哼着小调回自家门院去了。
回去的路上,吾翠芝已经开始盘算,儿子去上海,要给他收拾什么样的衣服、鞋子、被面、毛巾……
前脚吾翠芝刚走,后脚单琮容就推着自行车回来了。
段汁桃收拾碗筷的动作停在半当儿,奇道:“你今晚怎么这么早回来?”
单琮容停好自行车,说:“实验室停电了,项目没法做。”
段汁桃问:“好好的怎么停电了?”
单琮容摆了个鬼脸,抿嘴指了指隔壁沈家。
不可说、不可说。
进了厨房的门,段汁桃才捏气小声地问:“葫芦里闷的什么药?”
单琮容哈哈笑着说:“你能想得到?为了逼沈海森去相亲,沈海萍让学校的电工剪了实验室的电线,直接整断电了。我和他做一个项目,不停工不行啊!那电工来抢修电路,摆明着是半吊子,拖拖拉拉,手脚忒慢,估计今晚肯定是修不好,我就回来了。”
段汁桃闻言,也是啼笑皆非,好笑道:“亏沈家大姐想得出这招!”
单琮容问:“锅里还有饭么?”
段汁桃“啊”了一声,说:“平时就怕你突然回来没饭,都会多煮两把米,不巧,今天吾大姐来家里蹭饭,锅里现在一粒米都不剩了。”
单琮容说:“不碍事,我出去吃吧。你晚饭吃的多么?”
段汁桃疑惑道:“不多,吾大姐胃口好,吃了三碗饭,我怕她不够吃,紧着她吃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单琮容看着段汁桃夸张比划着的三根手指,结合吾翠芝胖墩墩臃肿的身材,已经想到饭桌上,自己的妻子,为了省几口饭招待客人,吃得有多局促小心了。
“正好,咱们一起去外面吃萝卜炖牛腩,芝麻巷新开的潮汕砂锅粥店里有,同事上回带我去吃过,味道不错。”
单星回耳朵尖,一听到父母要出去开小灶,从书房窗户探出半个身子,高呼道:“带上我!”
随即被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单姥姥,挡在窗前,把他的头强塞了回去,老老实实的摁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端着晒了一半的洗衣盆,单姥姥扭头,对女儿女婿笑着说:“没事,你俩出去吃,我和星回还有花卷在家看着。”
单星回被他姥姥用凌厉的眼刀威胁:臭小子,你爸妈出去二人世界,你咋这么没眼色去瞎掺和?
单星回撇撇嘴,不甘心的补道:“爸妈,吃完饭,你们可以再去看场电影。”
单姥姥,这才满意的点头微笑。
彻底入了夜,大约父母真去看电影了,到了晚上九点多他们还没回来,单星回从书房里伸着懒腰出来的时候,父母的卧室没点灯,还是黑漆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