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巴掌,改为狠狠揉搓。单星回一边用力揉搓着他蓬乱的头发,一边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生命一号吃多了,早熟啊?”
才三年级,说的话,有这么成熟的吗?还是说,现在的小学生,流行早恋啊?
段扬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劲儿追问:“二哥,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沈岁进啊?不然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直给她写信呢?哦,不对,这两年没写了,前两年,写的勤。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张画,没塞回信封呢!”
单星回的身躯一下震住,较真追问道:“是不是一张素描?你赶紧给我找出来!”
找了一整天呢,愣是不见那张画。
那是初二那年,他们一群人去芦花荡陪沈岁进写生,他在边上随手画的。他没专业系统地学过素描,但是小学的时候,学校周末有业余素描课,他曾经被段汁桃要求,去学过一个暑假。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装电话,仅靠着一个月一两封的信,和在北京的父亲保持联络。
段汁桃让他学画画,是想请他画一张全家福,寄过去给单琮容。让远在北京的单琮容,能瞧瞧家里的老人多苍老了、妹子出落得多灵俏了、妻子操持这个家又显老态了,而从小缺少父亲陪伴的儿子,现在已经长得,个头快超过她了。
段汁桃舍不得去照相馆,照相馆拍一张照片要十块。家里没有余钱了,一块得掰成两块使。段汁桃只在儿子每年生日的时候,狠狠心,舍得一回,带儿子去照相。
单星回天生就有一股悟性,学什么都特别快。于是小学三年级,他就能画全家的素描,甚至画全家福的时候,还能把花卷蜷曲的狗毛,画得活灵活现,特别逼真。
在芦花荡的那次,单星回从沈岁进装画笔的小柳条箱里,悄悄拿了一只黑色水笔,撕了一页画本,夹进草稿本里,偷偷地在画沈岁进。
沈岁进在画画,而他在画她画画的认真样子。
这张画,后来被单星回一起带去了香港。
是什么时候,打算真正送给沈岁进的呢?
大概就是初三毕业那年,在香港,同学聚会上,大家唱着一首歌,是小虎队的《离别的车站》。
有女生借着酒劲儿,和单星回告白,她说:“单星回,如果再不和你好好告白,我们可能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酒桌上,同班同学跟着起哄,推搡着让单星回接受女生的心意。只是那一刻,单星回突然开了窍一样,心脏像缺了口似的一阵疼痛。
他和沈岁进好像就是这样,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突然跟着单琮容来了香港。
初到香港的单星回,忤逆极了,和单琮容的父子关系,简直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
单星回甚至会指着单琮容的鼻子大骂:“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吗?你凭什么要让别人的人生为你陪葬?你去北京,我和我妈就得毫无怨言地等着你接我们去北京,一等就是十几年。你要来香港,我和我妈还得屁颠屁颠地收拾包袱,和你连夜飞来香港。甚至我休学,你都是偷偷瞒着我办的。单琮容,我他妈真不想当你儿子,太受这窝囊气了!”
从小到大,那个众人眼中,乖张却很懂事的单星回,第一次挑战了家庭里的父系权威。
段汁桃也委屈死了。她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乡下女人,跟着丈夫走南闯北,到了香港,连去菜市场买个菜,都要受人白眼,被人嘲笑,好像大陆来的人,天生就是一个原罪标记。
儿子在那边骂老子,段汁桃只能在边上,伤心委屈地无声掉眼泪。
这么多年,只有儿子最懂她,懂她的委屈求全和退让。
她刚在北京找到工作,领到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薪水的时候,她是多么高兴又满足啊?那是她窝在家里,当了十几年没收入的家庭主妇后,终于挺直腰板说话的资本。尽管见习期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三百,但段汁桃真的又骄傲,又满足。这么多年,她终于不再伸手问男人要钱了,并且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
可惜好景不长,刚入职场没多久,为了丈夫的事业和工作,她只能再一次选择回归家庭。
她想过的,去了香港,没工作的话,她可以去餐厅给人刷盘子端菜盘做起。无论怎么样,不能让自己在家里闲着。可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不会说一嘴漂亮流利的粤语,在香港会遭受什么样的歧视和排斥,简直可以用寸步难行来形容。
那一次激烈的家庭会议,让单琮容重新审视了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确实,这么多年,这个家庭是以他的工作为重心,而不停地连轴转。
这个家,从未有过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不夸张地说,如果处理得不好,就此分崩离析都有可能。
单琮容那阵子甚至想过,既然妻子和儿子都不想在香港继续过下去了,那就干脆回京大去吧。项目黄了就黄了,前途没了就没了,人活一世,不可能只有一个出路吧?绝处还能逢生,世外还有桃源,可能忍过去这一段辞职的阵痛,自己回了北京,兴许还有别的办法继续完成自己的事业呢?
单琮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并且善解人意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聪明绝顶、嘴贱但心却不毒的儿子。
单琮容准备放弃香港项目的时候,单星回平复了情绪,愿意和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了。
单星回开口是有条件的,双手抱胸,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老子:“你这项目最快要多久?”
单琮容一听,心里有些震动,儿子这是松嘴要改口风了?
忙说:“赶上经济形势不好,马上要金融危机了,项目本来最快要四年,现在估计得六年。不过越是挑战,也越是机遇,把握好这个风口,未来几年的成就和报酬,可能会比预期多得多。”
单星回懒耷耷的,没兴趣听他的宏图大业,但他毕竟是他的老子,如果连家里最亲的人都不支持他,单琮容还能指望有谁可以依靠?
“上大学我要回北京,你能做到,到时候把我弄回北京去吗?”其实不用靠他老子,他自己照样能考回北京去,他之所以这么问,是给单琮容一个台阶下。
单琮容眼睛一亮,立马立三指保证:“能、绝对能!到时候,我还能给你争取出一个双校双证!”
单星回含糊地应了声“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初中毕业的同学聚会上,单星回回想了自己初三这一整年,确实是不像话的。甚至厌学情绪浓重,只顾着去篮球场打球。如果不是毕业聚会上,有女同学向他表白,单星回可能会觉得,自己刚到香港的那段时光,估计就是自己人生之中,最黯淡无光且不被欣赏的一段历程了。
这个女生提醒了他,他欠沈岁进一个正式的告别。初二那年,前一天他还在上课,第二天去学校,单琮容就来接他,说已经给他办了休学,后天出发去香港。
单琮容怕他有情绪不肯走,所以干脆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段汁桃也怕儿子闹,所以也一直不敢告诉儿子,家里即将要发生的变动。
然而,告知单星回的那一天,本该是夫妻俩最忐忑的一天,可却被单星回平平无奇的一个“哦”字打发了过去。
单琮容都纳闷,这孩子从小就特别独立和有主见,不可能对他这么做没意见啊?
事实是,单星回确实有意见,并且意见还特别大。但他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有耐心,特别能忍,做什么事情,不到临界点边缘,绝对不会爆发出来。
于是这场爆发,迟到一年多,在单星回初三毕业这年,彻底喷发了出来。这个家,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严峻的一场亲子关系危机。
还好,单琮容、段汁桃、单星回,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善良。这场风波,很快就因为他们仨之间的包容与理解,平息了下来。
也是那时候,单星回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给沈岁进写信。
他找出自己初二那年,在芦花荡画的速写素描。这张素描,一直夹在他最喜欢的科幻里。他想把它寄给画上的主人,沈岁进。
为此,他还特地买了一张迪士尼卡通联名的邮票。
沈岁进说她小时候,喜欢看迪士尼的系列电影和动画。单星回想了一下,她好像说过,她最喜欢winne熊,因为熊憨憨呆呆的看上去很可爱,还特别喜欢掏蜂蜜吃。她多愁善感,却又信心满满地说过:喜欢吃甜食的人,心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可寄出去的信,一连两个月都没有任何回音。单星回以为是邮局弄丢了,于是一连又写了好几封去北京,可依旧没有一封回信。
单星回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又或者沈岁进可能真的生气了,不想和他做朋友,收到信并不打算回复。
单星回打过国际电话,他还记得沈岁进家的电话号码,可惜成了空号。
坚持写了两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漫长的时间,足以让单星回确定,沈岁进是真不打算给他什么回应了。
寄出最后一封告别信,少年的单星回,拍了拍邮局的铁皮邮筒,低声说:“以后不来了,有去无回,投喂了三年,连个蛋都没给我下过,你真是一点儿都不给我争气。”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它总得让你失去点儿什么,以显示它在你这的存在感。
段扬把找来的《七龙珠》漫画打开,里面夹着一张对折的画纸,那是他随手从信封中抽出当书签用的。
单星回对着失而复得的素描,仁慈地没追究,这张画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旧漫画里。
单星回让段扬去给自己从冰箱拿一瓶饮料,段扬屁颠屁颠的去了。其实单星回是想把他支开,好好看一看这张丢失多年的画。
这是他寄给沈岁进的第一封信里附赠的。他以为邮局在邮寄的路途中,把它弄丢了。这么多年,纸都脆黄了,上面的笔迹也显得稍显褪色。
他看着上面一手端着颜料盘,一手执画笔的青涩沈岁进,想起来昨天见到她时候的样子,觉得沈岁进好像长高了许多,并且肌肉还变得特别结实,一看就是平时经常锻炼。
还有,沈岁进比第一次,他见到她,初中转学那会儿,还要惊艳得多。
单星回从不轻易评价一个人的外貌,那样显得既粗俗又没礼貌。
以貌断人,是最低智的行为。因为港大里,就有许多随意穿着汗衫,趿着拖鞋,连保安气质都没有的老头。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老头,其实很多都是学术界大名鼎鼎的大牛。单星回想由衷地赞美沈小姐,她是真长成了一位翩翩淑女。
沈岁进经常说段女士长得像她妈,单星回对他妈没有什么特殊的审美,可能从出生第一眼就看起了吧,稀松平常惯了,就不觉得段女士有多漂亮。
据说沈岁进是拣着爹妈的优点长的,出落得比她爹妈还要精致好看。单星回现在想起来,成年后的沈岁进,似乎从某些一晃神的角度来说,确实有一二分像段女士。
他对段女士脸盲,但是却清晰地认识到,沈岁进长得,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单星回准时到了沈岁进家楼下。
锦澜院的别墅他之前来过,沈岁进的奶奶喜欢招他去家里玩儿。家属院的别墅区,格局大同小异,单星回倚在靠近门边最近的一根路灯杆儿上。
听见沈岁进开锁出门的声音,在和里面的梅姐说:“我出门了,梅姨,一会儿小陆家教回来,你让她找徐阿姨兑点公交票。徐阿姨单位老发公交票,她开车上班用不上。小陆今天出门早,徐阿姨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出门了,回来你记得和她说。”
梅姐应了声:“哦。”
然后马上追问:“昨晚是谁在楼下喊你啊?”
沈岁进心虚地打马虎眼儿:“我同学,昨天我东西落薛岑车上了,他送回来给我。”
梅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的样子,拖着长长的尾音:“晚上早去早回啊?大晚上,一个姑娘家的,在马路上走要留心眼。”
沈岁进说:“放心吧。”
出了门,不等她走到大铁门这里,单星回就从靠着的杆子上直起了身,出现在铁门外。
沈岁进今天特地穿了一条长牛仔裤,怕晚上招蚊子,上衣就是简单的白色t恤。
她不化妆的样子,单星回仍觉得赏心悦目,可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瞧,就问:“晚上想吃什么?”
沈岁进:“不是吃羊肉串吗?”
单星回:“你光吃肉啊?”
沈岁进:“那你还想吃什么?”
单星回:“你不来点主食?”
沈岁进:“最近减肥呢。”
其实减肥是从今天才开始,临时起意要减肥的。因为梅姐今天对她说了句:“小进,你脸上得有肉才好看,你瞧你现在多好,再添点饭吧?”
吓得沈岁进以为自己胖成了一颗充气气球,当场停筷。
单星回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事儿吧?”
这么瘦了,还减个什么肥啊?
出其不意的肢体接触,让沈岁进一下烫红了脸,耳根都快烧红了,一边埋头往前走,一边说:“没烧,精神正常。”
单星回追了上去:“你这小短腿,走路还挺快。”
沈岁进仰头瞪了他一眼:“腿长了不起啊?”
单星回嘿嘿一笑:“不逗你了。我今天没来得及去中关村,明天才去买电脑,到时候还得喊人上家里拉网线,这两天帮不了你挂机。还有,我想给家里装几台空调,我姥姥他们应该在这玩一阵子,北京的夏天,好像比我们初中那会儿要热。你明天能陪我,上市场里买空调吗?”
沈岁进说:“你没看街上多了多少辆汽车吗?到处都在造路、造楼,汽车尾气加剧城市热岛效应。没准再过几年,北京夏天最高温度,能突破38度。”
单星回:“也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北京才这么热。”
沈岁进:“?”
单星回:“热烈升温,欢迎我回京。”
沈岁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