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头年轻时就爱逞威风。
他在外面,是人见人夸的好人,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谁家水管坏了,他能撂下一家老小,连着三天,天天上人家家里去,帮那户人家,千辛万苦地挖管道检修,修好后,继续认认真真地费尽力气,填土埋水管。
于是在村里,没有一个人不说段老头,是个热肠子的大好人。
可惜,他把他坏的那一面,全都留给了自己家里人。
在家里,他是至高无上的土皇帝。老婆孩子,唯他独尊。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晚上睡觉上炕前,两只臭熏熏的袜子,随意往地上一丢。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每天第二日一早,自己原本臭气熏天的袜子,会变成一双干爽透着肥皂香气的袜子,整整齐齐地叠好,出现在床头柜子上。
他从他老子那里继承来的一套,还想继续传下去给他的儿子。他打孩子还小开始,就教育自己的两个儿子:蠢蛋!谁要你去帮你妈做饭?你是个男的,做饭你不嫌丢人?!你让你妹去,这不是你们男的该干的活。
老伴儿自割了肠息肉后,身体变着花样出毛病。一会儿查出来高血压,一会儿又查出来什么肾结石,总之,都是些让他没办法享清福的毛病。
老伴上县城医院住院,老段去陪了几天,就让儿子去医院顶两天陪床。家里儿媳妇做饭,他吃完饭,照旧把碗和筷子撂在桌子上,从来没有端饭碗,泡进洗碗池的习惯。
二儿媳跟老二吐槽:“你爸吃完饭,怎么连饭碗都不端走呢?”
老二斜眼看她:“你嫁进来这么多年,见他端过吗?”
老二媳妇:“哦,那是平时妈收拾碗筷,我可没端过他的剩饭碗,我也不乐意端。你明天去和你爸说,吃完饭,记得把碗端走。”
老二:“你发什么神经?我爹是你能管的吗!”
老二媳妇:“现在我做饭,这个家归我管。不听,明儿我就不做饭,你们一家喝西北风去!谁惯着你们呀!平常也就妈任劳任怨。我在自己家,吃了饭,碗筷都不用自己收拾,我妈从来不让我的手沾洗洁精,到了你家,还想糟践我呢!”
老段在这个家第一次吃瘪,就是从儿媳妇不愿意帮他端碗筷开始的。
如果这是自己婆娘,老段气高,张口就要离了她。像什么话呢,一个女人,帮自己男人端个碗都不乐意,这是活腻味了吧?可惜,这是儿媳妇,是他儿子的女人。
老段这人,偏偏就得让儿媳妇这样的厉害货去对付。
老段想的很明白。当初他自己爹,也是这么怕段汁桃她娘。为什么呢?因为在农村,世世代代,人老了,总得图儿子养,图儿子给自己发送。
儿子大了,听谁的,老段心里有数。儿媳妇一句枕边风,恐怕比他在儿子面前说十句百句都强。
老段怕儿媳妇,就跟当初老段的爹,怕段汁桃她娘一样。
儿媳妇们整天在他面前发牢骚,埋怨他的儿子们不争气。老段心里上火,不是觉得儿媳妇不上道,而是真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个混球。
老段安抚儿媳妇们:“不怕,现在桃儿和姑爷在外面混的好,爹到时候会给你们做主,让她帮衬帮衬你们。她是我的种儿,自然听我的话。你们把心收回肚子里去,爹替你们筹划,不愁你们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于是,他就先把老大两口子,筹谋去了北京。
本来想着女儿女婿一家,都搬去了香港,自己也打听过了,女儿没把房子租出去,正好让老大两口子上那儿凑合几年,省省房租。
可话还没说出来,段汁桃就捷足先登,不知是不是一种警告,和她妈在电话里嘀咕:“妈,我想好了,不差那点房租。我们去香港,少说四年。这房子我们左右才住了一年多,新的很。要是让租户给弄脏弄旧了,等几年后我们回去,这房子还得重新装修一遍,里头的家具电器也都得重新换过。为了点房租,赔进去这些装修费和家具费,恐怕划不来的。”
老段已经对老大和老大媳妇夸下海口,说他们尽管去北京,这租房的事儿,他自有着落。牛已经吹出去了,可算盘只打到了一半,就被段汁桃的一通电话给浇了冷水。
老段的鬼主意,僵在那儿,下不来台,硬着头皮,只好想了另外一招。
他对老大他们说:“你们妹子鬼精鬼精的,嫌弃你们会弄脏她的房子,不愿意把房子借给你们住。不过爹打听过了,他们一家人去香港,最少四年,这房子空着怪可惜的。他们住京大家属院,稍微一打听就知道是哪栋,到时候你俩就想把那先住进去。回头桃丫头问起来,你们就往我身上推,说我让你们去住的,她怪不到你们头上。”
这么好的房子,还是在北京,老段觉得女儿是发疯,才不把房子租出去。
既然不租,那就该便宜自家人。她哥哥嫂子去北京人生地不熟,她的房子,就该给她哥嫂住。
老段拳头往自己的另一只掌上一击,觉得自己这事儿,办的可太周全了。
可谁知道,段汁桃这死丫头,从香港回来的第一天,就无形中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老大媳妇说,段汁桃刚进门,没坐多久,脸色难看的不得了,就领着姑爷,上家具市场买新家具去了。
老段越想越不是滋味,闺女这是上赶着打他的脸啊?
房子是他让老大两口子住进来的,段汁桃嫌弃这房子里被用过的家具,嫌弃得跟什么似的,居然一刻也等不了,直接上家具市场要买新家具。
晚上八点多,周围几户人家都快熄灯睡觉了,就属他们的院子,还特别热闹。搬运工进进出出地拉着木材,哐哐哐地在屋里组装。
老段心里窝火极了。鳖日的闺女,这是彻底被女婿这不是人的东西,给带的心眼歪透了。
单琮容就是这么教他的媳妇儿,对待她的娘家人的吗?
老段恨死了女婿单琮容,每回打电话来,光听着闺女报喜不报忧:姑爷这回项目分成多少,拿了什么奖奖金有多少,一笔笔数字,听得老段心里都快馋死了。可这些近在眼前的富贵,好像又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不仅他没享受到,就连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们,都没沾到富贵的一丝边角。
搬运的工人,才刚撤出院子,老段就开始撒火,指着段汁桃骂:“你明天要是敢让你哥你嫂子搬出去,段汁桃,我这个爹,你也就别认!”
段母奋力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直起身子,站起来与老段对视,护着段汁桃:“你这老头,在里面瞎掺和什么?段志强都四十了,你还想害他到什么时候?你别忘了,你脚下踩着的这块地,那房产证上,写的是姑爷的名字。你不让老大把这几年的房租钱掏出来给姑爷,还在这继续煽风点火地作孽!满天下,人人有你这样的爹,人人都是个大糊涂蛋儿!”
老段这几年是越来越拿不住老伴的脾气了,自从她割了肠息肉之后,身上不仅多了一道手术疤,脾气和情绪也多了很多。
老段不和她吵,他要和段汁桃吵。老伴吵坏了身体,还得他来照顾,苦的还是他自己。
“段汁桃,你丧良心!这么多年,你在北京,在香港,想过你两个哥哥没有?同一个爹妈生的,没道理你过得这么好,却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受罪。你良心过得去吗你?你老子我还没死,你和姓单的,就这么苛待你两个兄弟。早知道你是这种蠢驴蛋子,当初我就不该生下你!就算生下你,也该把你一出生就摁进粪坑里溺死!”
不孝不悌的东西,挣再多的钱,她都没那命花!
段汁桃不知道自己和亲爹,到底结下了什么不解的世仇,她爹竟要如此咒她?难道逢年过节,不是她一笔笔地往家里汇款?这钱,难道不是单琮容点灯熬油熬了二十年,才挣下的家业?
她爹现在在说什么?他说……他不该生下她,就算生下她,她也只配去粪坑?
凭什么呀!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讲道理的爹,明目张胆地向闺女伸手要钱,转头就塞进儿子的兜里。
段汁桃哭得狠了,却也心死绝了,冷冷笑道:“爹,你说这些话,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你姑爷当面听见,他该怎么瞧我?他今天就在这屋里,不是在外头,你说的这些话,把我说的畜生不如,单琮容不仅不会觉得我可耻,相反,他只会觉得我可怜。可怜我,有你这么个是非不分,孰是孰非都辨不明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