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异族服饰的荀邑跪在地上,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给长乐作揖,满头的银发让长乐有些恍惚。
这也是为了她熬尽了心血的人,是她拖累了他。
“石磊,我死后,你不要替我守陵,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长乐艰难的看了看石磊。
石磊跪在荀邑身后,眼里蓄满了泪,却倔强着不肯点头。
长乐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难得的平静,她觉得自己挨个看了一遍所有的人,其实,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荀邑伸手去轻轻探了探公主的鼻翼,身子猛地僵了僵,艰难的向着满怀希冀的皇上和周昌盛摇了摇头,自己缓缓的俯下身子,重重的以头杵地。
他荀邑妄称神医多年,却也只是为她延续了五年的寿命,这五年,也令她如身处炼狱,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痛!
还有些稚嫩的大炎国第四代年号肃正的皇帝言毅跪在床边握着姑姑的手痛哭,他从小在姑姑的怀里长大,牵着姑姑的手学走路,牵着姑姑的手走向高处,姑姑是他的姑姑,也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从此以后他就是孤家寡人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孤儿了。
周昌盛还是没有憋住嘴里的甜腥,丝丝鲜血沿着嘴角留下来,洇红了白色的劲装领口。
他扶着肃正帝的胳膊缓缓站起,从皇帝手里轻轻抽出妻子的手,低低的说了句“皇上请节哀,请容微臣为公主整理遗容!”
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皇帝听,周昌盛轻轻扶着妻子安详,却枯槁的脸颊,“长乐,为夫这就给你画上最美的妆容,还要给你贴最华丽的牡丹花钿。”
周昌盛温柔眷恋的抚着长乐瘦削灰白的脸庞。
周昌盛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眉间有个小坑,你总说这个小坑不漂亮,不把这个小坑遮住了,你就不出门!”
琉璃听到这句话,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但是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
长乐公主言欢喜,先皇天顺帝言峰的双生妹妹,当今皇上肃正帝的亲姑姑,世袭罔替大将军,又被封为福建王的周昌盛的妻子,年四十二岁,因病薨逝!
遵从长乐生前的遗愿,在护城河边,周昌盛架起了柴堆,浇了火油,将长乐的尸身火化,将骨灰撒入护城河中。
生前病体难治,琐事缠身,死后愿随波逐流,自由自在,这是长乐对于自己唯一的遗愿。
言毅站在船头,亲手将长乐的骨灰撒在奔腾的河水中。
周昌盛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看着白色的骨灰消失在水中。
他的心里一片空荡,眼睛里布满了蛛丝,神魂仿佛在头顶三寸处。
琉璃、翡翠和水晶三人站在一起,安静的看着远处。
公主已经去了极乐,去哪都好,离了这残躯病体,离了这周家后宅,公主才能真正的快活。
公主这一生,为天下打算,为皇上打算,为军士打算,为大臣们打算,为周家打算,为周昌盛打算,为周昌盛这些庶出子女们打算。
一日日的,熬尽了公主她自己的喜乐。
荀邑看着摆动的水波,又看看心神失守的周昌盛,最后看着一脸平静的琉璃。
石磊握紧了拳头,公主死了,他仿佛也死了一般。
二年后。
肃正十二年,福建王周昌盛从福建八百里递密折给肃正帝。
当夜,肃正帝连夜召西北大将军耿庭真文华殿夜谈。
又过了三年。
肃正十五年,福建水师统领周昌盛借调五万湖广驻军,缴水匪三万,山匪二万,没留一个活口,天边残阳如血时,五万俘虏全部就地坑杀。
肃正十五年,同一日,西北大将军耿庭真带领二十万大军,突袭蛮族和夷族,共缴老幼妇孺俘虏五万,同样也是天边残阳如血,五万俘虏同样全部就地坑杀。
坑杀十万俘虏的时辰,是十年前蛮夷两族联合沿海水匪侵袭中原,造成生灵涂炭,遍地尸骨,十万人丧生的同一个时辰。
大炎国的东南和西北在同一时辰坑杀十万俘虏,一时间,天地为之变色,天道为之战栗。
周昌盛站在遍布鲜血的战舰上,身上的银白色战甲也被鲜血染成了血红,他握着手里的小小的一个红色同心结,望着远方缓缓落下的夕阳。
这个同心结,藏在他怀里二十九年,是长乐十八岁那年送他的。
十八岁的长乐身量比和她同岁的柔姐儿要矮上一头,脱了衣裳,身上肋骨凸出,两条腿瘦瘦的像是两根芦柴棒,比军营里新兵用来训练的红缨枪还要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