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南江雪坐进了沈明晔备好的马车。
宫门的守卫见是裕亲王微服时常用的车子,忙躬身行礼。
沈明晔挑开一角车帘探出半个脑袋,靓丽的容颜让宫门官不由晃了晃神。
“王爷这是要出宫啊?天色也不算太早了,可还回来?”宫门官赔笑问道,“怎么也没传宿卫护着,这若是有什么闪失,如何得了!”
“出去转转,晚了便不回了。”沈明晔朝自己的两名侍从努了努嘴,“有他们两个行了,我想去的地方,人多了不方便。”说着灿然一笑,顺手将一包银子丢进宫门官的怀里,“让兄弟们拿去喝茶吧,都别跟别人乱说!”
“是是!”宫门官了然地笑道,“谢王爷赏!”
车子辘辘,行出宫门,在祇都出名的南风馆前停了片刻,然后便转去了另一个街区,并重新更换了马车。
再停车时,他们已来至一座宅所之前。
宅子位置偏僻,灰色的院墙被树木掩着,看上去也不大起眼。
开了院门,沈明晔带着南江雪朝内走去,整个院子空落落的,没有亭台假山,只栽种了一些花草,房内陈设简单,但细节处却也透着风雅。
主屋之后的一个房间里跪坐着一个男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肩膀很宽,看上去是个练家子,但失了一条手臂。
脸上的皮肤也是一种久未见阳光的不健康的白色,上面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右眼角一直拉至下颚,看上去虽是旧伤,却也能感到当时那一刀劈的定是深可见骨,如今疤痕凸凹遒结,使他原本一张硬朗的脸孔变得有些扭曲。
另有一个黑衣男子靠坐在一张桌案前,双臂拢剑,面无表情。
见到沈明晔,黑衣男子直起身来,对着他躬身行礼,刀疤男子则叩下头去,叫了一声“王爷”,嗓音甚是沙哑。
“他叫赵弋。”沈明晔道,然后又指了指那黑衣人,“那是流荆,我在宫外的暗卫。就是他半年多前救下了赵弋。”见南江雪看了看他,于是一笑,“在那座皇宫里,要想做点事或者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力量。”
南江雪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是南大小姐。北地的南江雪。”沈明晔转向赵弋,后者则在听到南江雪的名字时身体明显一震,忍不住抬眼打量着她,眸子里尽是复杂的情绪。
“你说的那件事,如今便原原本本地再跟南大小姐说一遍吧。”沈明晔道。
赵弋,长孙太后还是先帝妃嫔时在宫外养的死士,而且是死士中的一个头目。
他们的任务不多,可但凡从宫中传出的指令,都非常紧要,比如当年的皇四子,如今的皇帝和聂远借办差之机前往北地,受命解决掉韦宰辅派去的盯梢之人,再比如,奉命截杀皇帝派往北地的三路信使。
信使怀揣的是沈明瑄写给靖国公府大小姐南江雪的亲笔信函。
信中告知南江雪,他探知南怀仁跟沈明铮与渠宛雍夙勾结,并有死士过了关阳,欲对靖国公府不利,让南江雪一定告知父亲,务须详查此事,万事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成功截杀了那三路信使,取了书信以做复命之用,然他们一行却又遭到了不明刺客的攻击。
赵弋的手下全都死了,只有武艺更加高强的他侥幸脱逃。
起初他并不知道那书信的内容,主子的事情,他们多一句都是不会问的。
但追杀不止,赵弋的心中也产生了疑惑,于是打开了那些书信,一看之下已是遍体生寒。
不只是因为信中透露出一位皇子的恶毒心思,以及另一位皇子与靖国公府大小姐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还因为长孙氏何以会下达这样一个命令——他们母子间的做法显然背道而驰。
也因此,他怀疑一路追杀他的那些人,并非来自长孙的敌人,韦氏、或是三皇子,而可能根本就是长孙本人。
她不希望这样的书信落在任何人手上,包括他们这些为她卖命的自己人,也不希望她派人截杀信使的事情被任何人知道,或者是,被她的儿子知道。
所以,他们必须死。
一种兔死狗烹的感觉令他不肯甘心就戮,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样的身份,他没有娶妻,不曾生子,家中唯有一个眼盲的母亲,却因他常年在外,只能靠着自己的银两托人照应,他担心如果自己死去,他的母亲再无依傍,更担心长孙会干脆连自己的母亲一并杀了,斩草除根。
他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去了母亲那里,正见到几个汉子欲把母亲扶上马车,见他到来立即抽出了兵刃。
他脸上的刀疤就是那一次造成的。
拼死杀退了那几个汉子,满脸是血的他,带着母亲从此开始了逃亡的日子。
此后,祇都风云变幻,皇帝驾崩,皇三子和韦氏一族叛乱兵败,皇四子沈明瑄继位,长孙容惠成为了皇太后。
而与此同时,对他的追杀也一刻不曾停止,当真是不死不休,终于有一次在他不得不外出采买的时候,有人把他的母亲抓走了,墙上留下一行刻字,让他提头来见。
几年来东躲西藏的日子令他疲惫不堪,唯有母亲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欲望。
他也想用自己的命换得母亲的平安,但是,他无法相信长孙太后。
南三公子入都让他决定殊死一搏。
他进入祇都,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传讯追杀者,让他们先放了自己的母亲,否则,他就将书信和当年之事告知南三公子,不知老国公的儿子如若知晓此事,心中会作何感想——尽管,他也是间接害死南老公爷的凶手之一,但这样的身份,反而会更令南三公子相信他的话吧!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长孙太后的妥协,因为之前暴露行踪,他很快被杀手锁定,命悬一线之时,被那流荆所救,将其藏匿起来。
昏迷了三天三夜后,他终于醒来。起初一个字都不肯说,甚至想要逃走,直到见到了裕亲王。
流荆告诉他,这位是王爷,若有什么冤情,不妨说说。
这位男生女相的娇艳王爷他也曾远远望见过,如何会不识得,但却也没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只说若王爷能救得他母亲,自己非但有问必答,而且这辈子都愿为王爷当牛做马。
他母亲的下落并不好查,又不能引起长孙太后的疑心,因此即便是身在皇宫的沈明晔,也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在前些日子将一个消息带给了赵弋:他的母亲为了不再牵连儿子,早在被长孙太后的人抓去后,便撞墙自尽了,尸体被丢弃在皇宫一所废园的枯井里。
他将一副银制耳环交给了赵弋,那对耳环是赵弋少时用帮人做工攒下的银两买给母亲的,这么多年,他有了钱,也送了母亲其它首饰,但母亲戴的却始终是这副耳环。
悲愤交加的赵弋痛哭失声,并将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沈明晔。
沈明晔对他说,希望他将这些事再原原本本地说给另一个人,而他,也会为他安葬母亲的遗骸。
房间里非常安静,只有赵弋沙哑的讲述。
南江雪整个过程都听的很仔细,没插话,连姿势都没有变化,但那微闪的眸光和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冽之气却说明,她的内心并不如她表面上看上去这般平静。
“另外,”赵弋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南三爷全家被押解祇都后,问斩前关于狱中,其中一个叫袁珞的女子,似是当年的韦贵妃送过去的一个妾室,身边还带着一个几岁的男孩。”
“那男孩入狱时便生了重病,不多久便死了,袁珞却被长孙太后用别的女囚换了出去,因为什么我不清楚,但她没死。”
“我如何能信你?”女子淡声问道。那是一种携着强大压迫感的淡然,令四周的空气变得越发粘稠冰冷。
赵弋咬了一下嘴唇,从怀中掏出了几张卷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