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请旨?”聂远没有听明白南江雪的意思。
“南江雪,杀无赦。”简短的话从南江雪的唇间悠悠飘出,声音轻缓,却也因此显得异常决绝。
聂远默默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向南江雪躬身行了一礼。
收拢起不足百人的残部,朝墨碣看了一眼,他踏着满地的血污头也不回地没入了前方的黑夜。
黎落缓缓行至南江雪面前,衣摆一掀单膝跪了下去。
“主子……”几年未见,告别时她笑颜如花,再见时竟是身陷重围,满身浴血,那一刻,他的心几乎要爆裂开来。
“黎落。”他听到女子轻念着他的名字,抬起头,看到那张白皙倦淡的脸对他轻轻一笑。
笑容一如当年,温和、美丽,似有一些水光在她的眼中一闪一闪的,让他的眸子也变得一片模糊。
“此地不宜久留,属下护卫您返归北地。”黎落望着她哑声说道。
幸存的雪狼也纷纷围拢过来,百人的队伍,如今能站立的已不足二十人,还有一些拖着伤肢断腿无法行走的军士,勉力支撑起身体向这边张望着,眼中露出的皆是欣喜的神采。
南江雪没有说话,只是环视着眼前的场景,眸光也随着视线的转移不断沉暗下去。
就在此时,一串马蹄声在静夜那一端响起,黎落和墨碣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快速护在了南江雪身旁,有鹰卫几个起落消失在蹄声来处。
蹄声并未停歇,不一时那鹰卫便即返回,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紫衣的年轻女子,正是天元先帝的唯一嫡女,沈明瑄的姐姐,大长公主沈心诺。
另有两人,则是此前留在皇宫中的小五和佑晴。
越走到近前,几人的脸色越是苍白,显然是惊骇于眼前这血腥惨烈的场面。
佑晴和小五直直奔到了南江雪身前,沈心诺则对南江雪道,“我把她们两个给你带出来了,不过这里不能再停,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太后的亲信邓子昌领兵,五百人,离这儿不足十里了。”也不废话,沈心诺语速很快,“你们现在就跟着我一道去丹平,之后再做打算。”
此刻的小五正在检视伤兵,当南江雪看向她时,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他们走不了了。”
“大小姐……”黎落看向南江雪,脸上现出了焦虑的神色。
“不行。”南江雪打断了他,挺直的身体钉子般静立在原地。
“不行?那你是准备让这些人全都给你陪葬?”沈心诺听了,当即着恼地瞪向南江雪,“就算皇帝肯放过你们,太后却绝对不会!”
南江雪没有说话,只是朝小五那边径直走去。
“南江雪!亏你还是上过战场的武将!那座后宫把你关傻了吗?!”沈心诺对着南江雪的背影怒道。
“大小姐!”黎落近乎哀求地叫道。
“噗”地一个刀剑入肉的声音,小五身边的一名断了腿的雪狼抓过手边的一柄断剑,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肺。
殷红的血水从他的口中汹涌喷出,他用嘶哑的声音勉力叫道,“大小姐……走啊!”
南江雪陡然停住了步子,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颤,紧接着,一个再一个重伤的雪狼拿起武器,为了逼走他们誓死护卫的女子,决然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不要!住手!都住手!”如同一只悲鸣的孤雁,南江雪哆嗦着嘴唇,踉跄而徒劳地奔向那一个个逝去的生命。
黎落瞪着充血的眸子,双拳握的咯咯作响,佑晴摇摇欲坠,小五把脸埋进双手间,泪水顺着指缝不停流淌下来,墨碣和余下的护卫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沈心诺背过身去扶住战马,身体也在不住颤抖。
不肯将自己拘泥于宫廷的她,虽见识过朝堂喋血、铁马征伐,但依然无法直视眼前这撕心裂肺的场面。
雪狼,自南江雪十三岁起追随她的队伍,曾与她纵马长歌,快意天地,深入极北,血战冰原,那些围坐篝火的温暖时光,那些枕戈待旦的戎马岁月,那些沙场奔袭的峥嵘年华,她与他们是主仆,亦是同袍。
一些人战死了,一些人加入了雪狼,但这支队伍的忠勇血液依然奔流不息,让那迎风招展的雪字战旗高扬北地。
她离开了战场,他们离开了她的身畔,但于他们而言,南江雪依然鲜衣怒马,如不灭的图腾,而于她而言,那只队伍也始终是她眼中的骄傲,心底里的温暖。
“大小姐,这就是……是我们的立场啊……”一名雪狼口吐鲜血,却依然努力对南江雪露出笑容,“‘你们侍我以命,我愿报之以心’……属下此生,以能够成为您的雪狼而感到……无上的荣耀……”
年轻的战士闭上了双眼,脸上却依然带着那抹满足的笑容,而几年之前,燕京街头,那倔强的脸孔,愤恨的眼神,又清晰地浮现出南江雪的脑海。
“是!我爹爹是叛军!他没有归降,没有补过,可他奉命行事,何错之有?一个军人,奉命行事,死战到底,何错之有?”
“你说的对。不过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有对错,有的时候,只有立场,没有对错。你,可明白?”
当年的对话,她留了他一条命,如今,他为她放弃了生命。
没有彷徨,没有遗憾,他告诉她这是他们的立场,说能成为她的雪狼,他无上荣耀,只是她,似乎都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呢!
“啊!!”重重地跪坐在那年轻战士的身畔,跪坐在一片尸骸之间,南江雪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呼喊,仿佛胸中那积郁的所有愤怒,所有哀伤,所有痛失袍泽的剜心之苦,所有真情一分分燃烧殆尽的无力与绝望,全都轰轰然冲上了头顶。
那呼喊仿佛扯裂了云层,让月亮直直照在她的身上,把她的痛楚清楚地摊开,照的尖锐无比,那呼喊震进所有人的心中,似乎割出了汩汩鲜血,让他们只想提起屠刀,为了她的痛楚去杀个鱼死网破。
“墨碣!”沈心诺看到一向冷静温文的护卫脸上暴起的青筋,不由打了个寒战,她低喝了一声,一把攥住墨碣微颤的手腕。
墨碣转过一张苍白的完全没有血色的脸,熊熊的怒火正在他的眼底燃烧起来。
“你也疯了吗?!你想让她死吗?!”大长公主咬牙切齿的两个问题锥子一样扎醒了墨碣,他顿了一顿,既而一步步朝南江雪走去。
“主子……”尽管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墨碣的声音仍在发抖。
“走开!”南江雪低喝道,声音异常沙哑。
“大小姐,我们走吧,别让他们白白的……”缓过神来的黎落也走了过去,话说了一半却哽在了喉咙里。
“走开!”南江雪看都没向他们看上一眼,只是站起身,拖着手中的长剑独自向祇都方向走去。
“主子!”黎落追上前去,噗通一声跪拦在南江雪面前,脸上尽是哀求之色。
无动于衷地看了黎落一眼,南江雪不再说话,抬步便往前走。
“主子!”黎落叩首在地,耳边南江雪的裙摆猎猎发响,四周围皆是锐利的寒气。
握着剑的手微微变幻了一个姿势,她将嘴唇咬出了斑斑血迹,双瞳已缩成了两点冷芒。
一声闷响,墨碣抬手正正击在了女子的后颈之上,她身体一栽,无声地倒进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