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灼的火堆东一处、西一处“噼噼啪啪”地尖叫着,凌乱的武器在月光里像是一张张苍白而又残破的脸孔,从被砍翻的战马和断足断首的人身上流出大量血液,和着土变成成片的红色泥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紧咬牙关将这些抛在身后,秦昭衡带着三千多人的残部,没入了沉沉的黑夜中,更不回头。
是役,靖北军以不足两成的损失攻克五寨,大败关阳军,而万人的关阳军则在这里丢下了近三千多具尸体,以及与此数量相当的俘虏。
秦昭衡星夜兼程,一路疾驰,途中确未遭到靖北军任何拦阻,至关阳城下,却是大吃一惊。
靖北军百里连营扎于关阳城外,看人数竟似是将整个清江大营都推至了眼前。
一面面黑色“南”字旗迎风招展,赤雷的“雷”字旗和堇翼的“翼”字旗分立左右,而正中央,高高飘扬的则是白色“雪”字大旗。
“雪”字大旗!南江雪,她回来了!
面对这样的大军,秦昭衡所带的余部就像汪洋中一片残破的小舟,孱弱的经不起一个浪头。
但靖北军并不打算为难他们,事实上,直至他们驰入关阳城,靖北军都没向他们瞧上一眼,营间炊烟袅袅,让这些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败军似乎都能闻到食物烧炙的味道。
翌日,南江雨率部回返,与主营汇合。
傍晚时分,靖北军倾巢出动,于关阳城外列出庞大的战阵,弓箭手在前,跟着是数不清的攻城步兵,他们抬着云梯、持着刀剑,护着巨大的临车、木幔和投石车,一双双眼睛灼灼闪亮,再之后,靖北铁蹄森然列队,即便没有任何动作都能让人想象出他们冲锋时所能掀起的狂风巨浪。
整个大阵之前,在五寨被俘的三千多关阳军捆缚着双手跪于地上,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名手持刀斧的靖北军士,素甲银袍的雨狮团形成数道锐利的半弧穿插其间,正中央的“雨”字大旗下,一身戎装的靖国公府三公子、堇翼副将南江雨立马横枪。
关阳城上,剑枪林立,一排排弓箭手已扯满了弯弓,锐利的箭头齐齐指向城外浩瀚的靖北大军。
紧张和愤懑的呼吸盘恒于整座城头,似乎能将空气凝结起来,然后瞬间引爆。
这些人是许印所部,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参加过极北之战,那面“南”字大旗曾飞扬于他们的身畔,带动着满胸勃发的铁血豪情,也累积起三个月生死与共的同袍之谊。
可如今,他们两相对峙,手中的武器指向了对方。
他们知道靖北军是怎样的一支军队,是以按捺不住心中的紧张,他们更愤懑于这样莫名的战事,以及架于己方战士头顶的那一柄柄无情的刀斧——难道,靖北军竟要当着他们的面,对那三千多个被俘的兄弟痛下杀手?
很多人眯起眼睛,遥遥地看向靖北大阵中的那面“雪”字大旗。
他们也曾追随着那面旗帜,为了它出生入死,为了它振臂高呼。如今,他们多希望那大旗之下端坐的女子能够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若那一刀挥落下去,他们将从此变成真正的——敌人!
没有其它响动,唯闻猎猎的战旗和粗重的喘息,将关阳城上下包裹在一片肃杀之中。
南江雨缓缓抬起了手臂。
许印双唇紧抿,秦昭衡双目赤红,按在城头上的拳头甚至发出了咯咯的骨节声响。
他很想冲出城门,跟靖北军杀个鱼死网破,然后任铁蹄踏碎自己的胸口,让空气重新充满他的胸腔。
他会那样做的,若是南江雨当真砍杀了他那三千多弟兄,他定然会那样做的!
“三公子,你可是想好了?!”许印沉雷般的声音砸下城池。
南江雨扬起一张英俊的脸庞,却不答话,只是手臂蓦地向下一挥。
刀风响起,似能刮上城头。许多人发出喧嚷,许多人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又恍若只是短短的瞬间,他们甚至感觉自己已看到了满目的鲜血,嗅到那令人战栗的泼天腥气,直到一些低低的议论声在身周蔓延,才忍不住转头朝城下望去。
靖北军的刀斧齐齐向下,但他们同伴的脑袋依然完好。死里逃生之后,一些人仍在呆呆发愣,一些人却似已被抽空了力气,不自觉地软倒了身体。
许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秦昭衡握紧的拳头也微微松将开来,只是掌心里,全是指甲扣入肌肤渗出的血迹。
“好在这不是真正的战争,是不是,许老将军?”南江雨的声音朗朗响起,“无论是您还是我,都该为此感到高兴。放人!”最后两个字则说给的是靖北的军士。
军士们割断了捆缚在关阳军身上的绳索,有序地向后退去,与此同时,靖北军的“雪”字大旗下,南江雪在一小队雪狼的簇拥下提马行出。
夕阳晚照里,女子不戴头盔,未着战甲,仍是一席白裳,在这整片的铁甲兵流中显得格外醒目。
雨狮闪出了一条通道,城头上的许印忍不住前倾着身体,无数的目光尽皆落在了她的身上。
“许将军,够了,以此向祇都复命吧。若那些高居庙堂的大人们再鼓噪口舌,用将士们的命挑动纷争,裹挟陛下,北地,断不会袖手旁观。”
勒住坐骑,女子的声音平平淡淡,却似有一种绵绵之力,送进了关阳城中每个人的耳中,让他们在松弛下紧绷的身体之余,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旋即,靖北军退兵,不再出营。
※
五寨的军报被快马送至祇都。
军报由一品将军许印和关阳守将秦昭衡联名所书,包括了每一步军事动作,双方的具体伤损,以及南江雪和南江雨在此过程中的所言所行,叙述极为详细。
夜深了,皇帝御书房仍然亮着灯火。
沈明瑄斜靠在御案之后,以手支头,闭着眼睛,一双剑眉锁起,烛光里看着阴郁且疲惫。
内监总管康瑞侍立在旁,低压着身体,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今日,当五寨之事搬上昭阳殿,整个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愤慨,有人沉默,有人长吁短叹,有人破口大骂,有人谏言皇帝当增派大军直出关阳,剿灭那些乱臣贼子,最好以武力彻底收服北地,有人斥责他们煽风点火,不顾大局,唯恐天下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