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下了早朝,冯驸马独身入了仪元殿?”
方皇后神色未动,耐心将册子看完,这才抬起头问林公公:“那方都督呢?”
林公公习惯性地将拂尘一甩,眯着眼睛,愈发恭敬:“信中侯请方都督和扬名伯吃酒去了,就在皇城根下的周记酒馆,进出顺真门,只需不过半柱香的时候”
进出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也就是说能随时拾掇妥当,进宫里来。
方皇后点点头,又侧首吩咐蒋明英:“自从应邑长公主出嫁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不太好,让张院判今儿个再去瞧瞧慈和宫那头,该施针施针,该熏草药就熏,该喝药就赶紧熬药,吩咐人也不许懈怠了。外头日头这么大,若是太后执意要出来走动,就让身边的人赶紧劝,赶紧拦,就怕万一,罪责谁来背?太后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蒋明英颔首承诺,提了提裙裾便往外去。
行昭盘腿坐在偏厢的炕上,外间听着响动,眼神落在捧在手上的那本《百年异遇志》,书还剩了薄薄的几页没看,眼里却只有最开头的几行字儿,“书生宋徵瞪眼似铜铃,手指三尺之远,顺其而亡,是以青面獠牙女鬼之状。徵惊言,‘吾生无愁无怨,何以纠之缠之!’”。
行昭一蹙眉头将书轻轻阖上,趿拉着鞋蹭到方皇后身边儿去坐着,伏在方皇后的膝上,轻声轻气地嘀咕:“宋徵好没有道理。他想升官想发财。死心塌地地去求了仙姑。得偿所愿之后,才发现仙姑原来是一个千年女鬼,面目狰狞。宋徵便翻脸不认人,直让她不要再纠缠着自己了”
轻轻一停,才放缓了声调:“可惜那女鬼寡心寡肠几千年,先是被宋徵暖了心肠,再遭宋徵搅乱了思绪,竭心竭力地帮他助他。最后却落得个烟消云散的境地可见男儿寡情的背后都有个蠢女人在成全。女儿家首先要把自己的一颗心收好,自己将自己当成珍宝来看待,别人才不会弃之如敝屣,才不会乱了方寸,错了手脚。”
一番喟叹,既是对前尘的悔恨,也是对母亲的惋惜,也有被即将到来今日之事的不确定与惶然。
全心扑在一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用?春朝的彩蝶柳枝,夏日的碧波轻舟,秋天的烟凝暮紫。盛冬的雪皑天凉,因为一个男人错过了世间更好更美的事。实在是蠢得慌。
方皇后静静地听着小娘子绵和的话声,心里晓得行昭想说什么,伸手摸了摸小娘子的脊背,汗津津的,便笑着让莲玉去换冰:“又畏热又怕凉,明明都苦夏了,还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不看心里头不爽快,看了又想骂书里头的人,我都替你累得慌。改日让老让欢宜,再去帮你借本山川游记,水河趣事的,不比看这些异怪的故事强?”
行昭想了想,没注意方皇后将才的异样,郑重点点头,大好的河山也要看,奇闻轶事也要看,重来一次,已经辜负了母亲,便更不能辜负自己。
放宽心,好好活,人总不能一直活在缅怀与回忆中。
这头边说着话儿,那头就有几个小内侍,一人一边抬着几块儿冰进了来,宫里头的冰都是有讲究的,或是被雕成芙蓉的模样,或是并蒂莲的模样,或是麻姑献寿的喜庆模样,一路滋着凉气儿进来,拐过屏风一入内,便带来了沁凉的意味。
从刚才的紧绷,到如今的放松,小娘子的变化被方皇后看在眼里,又让人去小厨房去准备。
“方都督和扬名伯若是午膳不过来用,那就是晚膳过来,清蒸鲈鱼是扬名伯喜欢的,再烤个羊腿,估摸着多半是晚膳过来,备上什锦烫面,方都督好这口。”
有方祈,有行景,却没有念着皇上,方皇后从来都严谨周到
行昭想了想,跟在方皇后的话后头交代一句:“最要紧的是备好鱼片粥,皇上肠胃不好,喝粥好克化。”
方皇后一滞,隔了片刻回过神来,嘴角勾了道笑,将行昭揽在怀里,算是交代完毕一锤定音:“嗯,鱼片腌好,米也泡好,多放些姜汁儿,好去腥。”
宫人领命而去,从正殿走到膳房那段路,要经过一道长长的,没有树荫遮蔽的宫道,心里头直嚷着热,同身侧的小姐妹小声念叨:“回去又得换里衣,一天换三次,全被汗打湿透了”
她却不知在皇城的中央,仪元殿里也有一位着深绿朝服,戴祥云蹙银丝纹补子的堂官背后直冒汗,膝头磕在仪元殿里的青砖地上不由自主地直打颤,他冒汗不是因为天气燥热,而是因为太凉了,凉得叫人心里头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