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出抑扬顿挫来,平得跟一条线似的。
他走在长廊里,好像能将东边的光亮全都给挡住。
他…
他是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那样”的人,好像是来自西北的奇骏扬沙飞尘闯进了锦绣绮罗的深闺红妆之中,带着无尽的新奇,还有极淡极淡的期待。
当一对绑了翅膀的大雁搁在罗府大堂里时,他们这桩婚事才算是真真儿绑定了。
罗家是诗书传家,兴旺了五六代人了。重礼数晓规矩。一家子上上下下虽不敢打了包票说“通身都行得端坐得正”。但相较于京城里头那起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所谓“世家勋贵”,罗家当真算是极正派的人家了。
这样正派甚至带了些古板的人家竟也愿意在考虑三四载后,将女儿嫁给他,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说临安候贺家是个龙潭虎穴也不为过,外头看上去人五人六,里头臭得人不敢仔细嗅…好好的侯爷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撒手归西之后,一双嫡子嫡女。一个姨母养一个舅舅养,父家宗族倒撒手不管了…不过也好,这样长大的哥儿耐得住事,也懂得疼人,方家家教也好,若景哥儿是放在侯府里长大的,你爹还不定看得上他呢…”
婚事敲定后,母亲便日日往小苑来,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儿,将贺家人那点儿事全讲完了。讲得模模糊糊的,大抵是贺家本就捂得好。再加之有心人一手摁下不许再传,传来传去便变成,贺家当时顾忌平西侯方祈通敌叛国的名声,赶在事情悬而未决之前下手将临安侯夫人方氏毒杀了——怕引火烧身,哪知人不仅回来了还带着赫赫战功回来了,人和你一算账,把自家外甥外甥女全带走了,贺家这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是在福窝窝里长大的,哪里听过这样的丑事。
幼时,亲母遭亲父击杀…
她当时模模糊糊中,有些似懂非懂了,行景那低沉内敛的语调。
等蒙上的红盖头被红漆秤杆一把掀开,她仰起头来,便正好看见贺行景那张蒙着一层酡红的黑黢黢的脸。
好乖啊,像只小京巴。
身旁围满了人,她险些噗嗤一笑,然后冲口而出。
到底没忍住。
“你脸一红,红的蒙在黑的上面,你的皮肤看起来好像我嫁妆匣子的深褐色…”
至今想想,她那时当真是喝晕了头,同要相伴一生过日子的夫说的头一句话竟然是这般傻笑着没头没脑的话头。
偏偏那人也结结巴巴地接过去。
“…平时不这样…平时我留胡子…胡子一挡,晒再黑也瞧不见…”
男人也傻笑着挠挠头,像想起什么,再加上一句,“阿妩说你不能喜欢,我就给刮了,要是你喜欢我留胡子,我继续留着也行。”
“您可甭留!留着胡子看起来像个老大爷似的!”
男人大抵也喝多了,哈哈哈地朗声笑起来,搬了个小杌凳陪她坐着。
洞房花烛夜,两个怂人喝醉壮胆,壮得聊了一夜的胡子,临了临了,等天都快亮了,看见床上铺的白丝帕这才想起来今儿个是来做什么的。
上头放了十五天的假,他们俩就足足唠了十五天的嗑。
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从来不避讳也不计较。
她选择将男人少时那段不想提及的过往遗忘,哪知男人却很坦然地主动谈及,“…那时候我还年少,收拾起行囊就敢跟着老蒋连夜策马往西去,却将个性软弱的母亲与年幼稚嫩的幼妹独自抛在那个家里,大祸酿成,我悔不当初。”
行景的神情始终淡淡的,她却明白是痛苦教会了他成长。
一开始,或许他们并不是爱,她对他怀抱着好奇与期待,而他对她更多的是要弥补缺憾与担起责任。
可谁说一开始不是爱,之后便没有爱呢?
不是所有的陈酿一开始就有那样的浓香。
责任与爱比起来,有时候责任更重。
行景是武将,是在刀口上舔血讨生活的武将,她适应深闺大宅、看书听风的日子,却对一大群穿着盔甲闹闹嚷嚷地到自家庭院里要嫂子给做大锅饭吃的将士们惊诧得眉毛鼻子都快掉了。
一开始还能轻捻裙裾,在这群冒着臭汗的男人堆里踮起脚尖找空走路,到后来,便渐渐变成看见有将士捧着碗大喇喇地嚼饭吃时,都能撩起袖子中气十足地吼上一句,“吃饭不准出声音!不准掉渣儿!以为内院的女孩儿们打扫时不累吗!”
福建的生活就像它的风又潮又淡,好奇与期待慢慢变成了尊崇与自豪,可承担责任与弥补缺憾却逐渐成为男人的习惯。
他们住在军营里,来往的都是声音粗犷的男人,就连将领们身边的妻室亦是既能拿针又能扛刀的好手。
她的男人是百里挑一的英雄,她又怎么能拖后腿呢?
管账、礼待下士、既能抹开颜面又能撑得住场,既然轻声细语的闺秀没有办法适应东南那又急又高的海浪,那近墨者黑的辣子总能够与她的英雄并驾齐驱吧?
“我最喜欢听你吼那群兔崽子的声音。”
——这是贺行景说过最动人的情话。
有风拂过,不远处已经没有阿秋鬼哭狼嚎的声音了,她似乎在长廊里站得有些久了。
罗氏轻笑着敛头提裙向里走去,心里暗下决心,今儿个男人回来,她一定要对他说——
“我最喜欢你胸膛上的那道刀疤。”
永不磨灭。
深入心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