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坟墓前,空无一人。
想来也正常。
赵封湪不同赵封镜和赵封狐这样的嫡系出身,她本就来自山下赵氏普通人家,后因有修行资质才被带上紫阳山修行。
如今大道未成,红颜却已成为孤鬼,何其悲凉。
赵封镜取出一坛子酒水,不算名贵,在女子坟墓前缓缓倒在地上,“没有茶水,只有酒水,就当是我这个不相熟的同家族人给你送行了。”
然后摊开手掌,是那枚得自女子头顶的碧绿簪子。
“本来是准备以后去往笃林集摆摊挣钱的物件之一,不过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
他扒开坟墓一侧的泥土,将这枚品级不高,却是女子生前最为珍稀之物的簪子埋葬其中。
恩怨情仇,都随着一方的身死,彻底烟消云散。
其实不光是赵封湪,还有很多无儿无女,为家族贡献一身的老一辈修士的墓前都是空空荡荡。
赵封镜总会在这些坟头前一一驻足,然后以酒水送行。
生来不易,死后也未曾留名。
赵蕴古,这个生前为家族鞠躬尽瘁的古板男人,赵封镜对他的印象很不好。
他的墓前,老人赵昊山端坐在地,手中捧着一壶酒,对着墓碑也无什么言语,就只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酒水。
藏书楼。
八楼至九楼是放置那些对家族有卓著贡献的修士画像,按功绩来排列前后顺序。
如今八楼又多了三四十幅挂像。
很奇怪的事情。
一般来说被家族铭记的功臣画像,都是挂在以供后辈瞻仰且醒目的地方,不会设置禁制之流。
但赵氏不太一样。
自画像悬挂,便不是以供后人参拜。
赵希俞推开门,放眼望去,左右两边皆有案桌供台,香炉之上青烟袅袅,香火气悠悠弥漫。
老人步步缓行,每经过一幅画像时都会驻足片刻,看着记载修士生平的文字久久无言。
这处类似俗世王朝供人瞻仰的功臣殿,是由上一任家主赵希望建立,自建成起有何玄妙说法,外人不得而知。
赵希俞看着那些入阁新画,歉意低声言语道:“对不住了。”
紫阳山山门口。
有个英俊公子哥,如今呆呆坐在一颗老树下,抬头望向那垂吊在牌坊楼上的尸首,双手覆盖面颊,只敢小声呜咽,是怕某个为自己铺路的老人伤心,哪怕老人已经死去。
原本应该意气风发,站在赵氏年轻一辈最顶端的青年此刻,满目颓然,喃喃自语,想是问人又像是在自问。
距离紫阳山三里之外的某处无名山头。
赵封真埋下最后一捧土,以金字法在墓碑上刻制细小文字。
之后,纸钱,蜡烛,织香,酒水,茶水,一应俱全。
少女红着眼,恭恭敬敬在坟前磕头三次。
在她身旁,还有个相貌端庄的妇人同样擦着泪花。
赵蕴理说的不错,如果不是少女选择在昨夜返回梧桐林,估计今天早晨那场赏罚分明的定局,赵封真这个名字一样会被家族抹去,少女这些年的辛苦修行,赵蕴理为少女奠基之路,就会就此断绝,因为家族不会允许一个背叛家族的修士完好无埙走出祖山。
有个蓝袍老人缓缓登山,走到妇人身边弯腰行礼,根本用不着自我介绍。
那妇人看到老人后脸庞顿时扭曲起来,尖声叫道:“滚,滚!!!”
蓝袍老人羞愧低头,不敢还嘴半句,始终没挪步,只是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道:“我叫赵昊寺,来给赵蕴理上炷香。”
赵封真猛然转过头,咬牙切齿道:“当年就是你害死了我父亲。”
赵昊寺没辩解,点头道:“那件事情,错确实在我,如何偿还你们可以随便提,无论是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当年那场历练实际上就是一场围猎,前期无事,围杀顺遂,可后来面对一头噬魂蛛,赵昊寺明知道对方是极有可能是半步道印妖兽的前提下,还是不肯后退一步。
那场围杀,损失惨重。
四位赵氏蕴字辈人身死当场,赵封真的父亲也因此落下病因,在少女三岁那年彻底离世,赵蕴理也被噬魂蛛伤及魂魄修养多年。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的这位蓝袍老人,赵封真怎能不恨?
少女眼神凌厉,“我要你去死。”
此话一出,没成想那老人还真就点了点头,“可以,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上香道歉,不求你们原谅,只为心安。”
捻起三炷山上仙家门派专门祭祀先人所用的织香,在白烛之上点燃,青烟袅袅,过眼云烟。
老人一板一眼鞠躬三次,将三炷香插入泥土里,蹲下身,在墓碑前喃喃自语,“这么些年了,你们的恨我都很清楚,是啊,当初如果我毫不犹豫放弃围杀,可能她父亲还活着,你也不会背叛家族落得如此下场,蕴理,对不起......”
那场围猎之后,这位本该是最有希望冲击道印境的老人心境受损,境界一落千丈,从筑基后期到筑基中期,最后直至停留在练气九层。
这些年,他曾亲自找到因自己贪心而丢掉性命的人家,一一下跪,磕头,不求原谅,只求安心些许。
辞去职务,以命博取功绩,只为给死去之人的后人们留下点东西,弥补亏欠。
他知道,跟人命比起来,自己做的太少。
或许只有他真正身死,才能让他人的恨意减轻些许。
这天夜幕当中,蓝袍老人找到喝闷酒的赵昊山,聊了许多陈年旧事,年少时的意气风发,青年时的志向高远,中年时的勤勤恳恳,老年时的回首想念。
最后,蓝袍老人坐在院内凋零殆尽的银杏树下,缓缓闭上双眼,嘴角含笑。
赵氏如今连老祖在内五辈人,年轻人正年轻,老辈人已老去。
如秋去春来,以后的赵家,会是青草茵茵,阳春白柳,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