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注一】
四月四,正值清明佳节。
往年的这个时候,江户总是会在洗剑城的醉仙楼宿醉,但今年这时,既然他到了长安,就注定会与往日不大相同。
四月初四天刚亮,江户穿着件深绿近黑的圆领袍衫出门了。
身侧,同样换上深色衣物的纪灵芝静静跟在他身边。
从城南的家出来,在朱雀大街沿街的一家花坊里买了一捧白菊,然后又沿着东西向的延兴大街走了好远,江户终于站定在一处石桥上。
早晨天气微凉,架着石桥的河面上寒气聚敛,雾气浓郁。
趴在与人等高的石栏上,江户沿河将目光顺延出去,看到了一排排恢弘的高大建筑。
“那是当今礼部尚书的宅院,也是我曾经的家。”江户眼神微黯,声音冷的如同早上的晨雾。
“我家隔壁,就是曾经的工部尚书,当今宰相的府邸。”江户不去看身侧神情渐而复杂的纪灵芝,只是继续道:“你能想象,那天夜里,喊杀声明明震天响,周围众多的高官府邸却是寂静无声的那种可怕吗?”
江户眼眶开始泛红。
他沉默吸了口气,将手中的白菊抛了出去。
白菊在空中翻转着坠下,其中四散飘扬飞舞的白瓣,在江户眼中,像极了那夜火光中,物什燃尽后飞扬的白絮。
并不湍急的小河卷着那捧根茎已被江户攥得稀烂的白菊扬长而去,只余下白色的细微泡沫。
江户揉了揉脸,神情恢复如常。
他语气重归平静,扭头对着纪灵芝道:“走吧,请你吃早点,顺便逛街给你买两套衣服。”
纪灵芝眨眼,其中满是疑惑。
“晚上带你去点好玩的地方。”江户笑了笑,“有人盛情邀约,咱总不能绝了人家的好意。”
…………
午时三刻,日头攀至天空中央。
长安西市,金光街,永惠商行。
川越穿着件满是灰尘的半袖从柜台底下钻了出来,喷出几口带着灰尘的唾沫。
“这老头哪是盘给了我一家商铺,明明是盘给我了一家垃圾池!”川越艰难拔出柜台下的鸡毛毯子,懊恼的自言自语,“打扫店铺都快花了我三四天时间了!
“租金还是给多了,给多了……”
抱怨过后,川越一个翻身从柜台上滚过,掀开布帘走进了后院。
后院不大,只有一口井,而后就是两间围拢在一块的青石瓦房。
两间瓦房一大一小。
大的是伙房和仓库,小的是一间带着厅堂的正屋。
走进后院,从井里打了桶水,川越抽下竹竿上的一条汗巾,开始擦洗身子。
用了一刻钟时间擦干净身子,江户换了套干净的圆领袍衫,锁好店铺,出门了。
因为不认识路,所以川越弯弯绕绕了好多圈,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站到了琉璃馆前。
川越站在门外,看着五色琉璃遍布的店面,眉毛不住挑起,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惊异与羡慕,“这特么得多少钱啊……你说你,你与这家店老板娘是老相好,死前随身怎才带着几十两碎银?看把你给抠搜的……”
琉璃馆名字看上去高端大气,让人平白以为这是什么高雅之地,但川越站在门口,已经看到了门里的种种。
这是家赌坊。
看来这老板娘也是个有背景的女强人啊……川越伸手摸了摸怀里冰凉的铁盒,走了进去。
走进琉璃馆,川越就感觉喉咙一呕,差点吐出来。
赌坊里,辛辣的烟草味道、男人身上的汗臭味、一些来自花月之地的女子身上带着的廉价香草味混合在一起,给人的嗅觉带来强烈冲击。
一般人还好,但川越已经是五品的武道修行者,五感远超普通人,带给他的冲击自然远比常人要汹涌的多。
这简直是一锅泔水烧开了的味道……川越压下不适,钻进馆里一个又一个圈子,观察了几场赌局。
“都是摇骰子。”川越挑眉,“要是我把扑克牌挪到大唐,再结合天朝的玩法,岂不是要发财?”
压下心头一个又一个接连迸出的念头,川越挣扎着挤出圈子。
他已经按耐不住眼前铺开的宏伟蓝图了。
他要马上还了香囊,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店铺开始自己的发财大计。
川越走到琉璃馆门口的柜台处,开口道:“我要见你们老板娘。”
柜台后站立着一个干瘦老者。
老者穿着黑底红纹胡服,头戴平式幞头,下巴蓄着一缕已经花白的山羊胡,脸长且狭窄,眼神阴鸷。
他瞥了眼看上去俊秀不似常人的川越,漫不经心道:“长安城里,想见我家老板娘的小白脸儿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不知为何,老者讲话之时,川越看到了其眼中一掠而过的警惕。
“我受人之托而来。”川越心中顿时警觉,身子暗暗绷紧,脸色如常。
“受人之托?”老者眼中的阴鸷更盛,脸上却是露出笑意。
他深深看了一眼川越,问道:“受谁之托?”
“蓉州……许酿。”川越回忆着记忆,有些不确定。
吞吞吐吐讲话时,川越看着老者脸上忽然微僵的笑意,有些后悔空手出门了。
出门应该拿把剑的,男孩子出门就应该保护好自己啊……他忍不住摇头。
“许酿!”老人眼中阴鸷忽然短暂静滞了一下,惶恐隐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道:“公子稍等片刻,容我进去禀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