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力求保持自己心态的稳定。他不能慌,也不能自乱阵脚,在这种生死关头,任何一点失态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败局。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在这登高厅中,除了自己这一方人之外,知音亭的人是否中毒?胡亥一方的人是否也中了毒?这厅中是否有人并未中毒?他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因为他知道,现在惟一的生机,就在厅内的人,而为了严锁厅中的消息,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能靠近登高厅的。
此刻他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但他已没有时间后悔,当他的眼芒缓缓向众人的脸上扫过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都已告诉了他,包括胡亥在内,厅中的每一个人都无一幸免,遭受了这种不明毒药的困扰。
而为了不让他起疑,胡亥竟然不惜以“苦肉计”来迷惑他,其心思之缜密,的确使整个计划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大厅的门轻轻被推开,然后便传出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清癯的老者稳稳当当地端了一盘大菜走进厅来,人未至而香气已至,只是再也勾不起众人半点食欲。
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此刻的处境,是以无不将目光投注在此人的身上。因为大家的心里都十分有数,来人必是神农!而神农无疑是下毒的元凶,许多人甚至在心中忐忑不安地问道:“这是什么毒?为何它只会废掉功力却对身体毫无大碍?”他们更清楚一点:武功既废,他们只能任人摆布,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甚至是自取其辱!“小人神农,叩见大王、赵相。”神农终于在厅中站定,缓缓地环视了众人一圈,这才恭恭敬敬地道。
他的言语毕恭毕敬,但脸上丝毫不见恭敬的表情,更没有一点跪拜的意思。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得意的笑意,仿佛很满意自己眼前的这盘大菜一般。
“免礼吧!”胡亥也忍不住笑了。他不得不笑,眼看着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就要搬去,他的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本王曾经吃过你亲手烹制的一道大菜,食之如逢甘霖,始终念念不忘,今日赵相的五十寿宴之上,怎么竟然不见了呢?”胡亥并不急着要神农解自己所中之毒,而是与神农对起话来。
看到横行一世的赵高终于落进了自己的圈套,他有一种猫捉老鼠的快感。
“小人当然不敢忘记,其实这道大菜已在小人手上。”神农笑了笑道。
“那你就献给赵相品尝一下吧,顺便告诉他这道菜的名称,本王觉得用在今夜的寿宴之上,倒是极为贴切。”胡亥看了一眼赵高不动声色的表情,倒是非常佩服赵高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镇定自若,端的有豪阀风范。
神农道:“谨遵大王旨意。”他将大菜上到赵高的席上,微微一笑道:“此菜名叫‘龙虎斗’,乃大王专为赵相寿宴钦点,请赵相品尝。”
“多谢!”赵高淡淡一笑,反而伸出筷来尝试一口,赞道:“味道鲜美,端的是名不虚传。”
他的表现如此镇定,似乎胸有成竹一般,胡亥与神农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有几分诧异。
“赵相可知这道菜名何以会称之为‘龙虎斗’吗?”胡亥笑道。
“微臣不知,正想请教。”赵高试着运了几次真力,丝毫不见动静,心下着急,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想拖延时间,静观其变。
“其实这菜原名不叫龙虎斗,而是‘风华绝代’,只是因为今日乃你我君臣相斗,是以才改名如此,不过是应景贴题而已。”胡亥觉得自己的心情实在是好,忍不住继续道:“本王之所以在五音先生力劝之下坚持不离咸阳,并非是本王不识好歹,而是本王早有安排,必能稳操胜券。只是害得五音先生亦受中毒之苦,本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待本王与赵相的恩怨一了,必当奉上解药,得罪莫怪。”
“不必客气。”五音先生淡淡笑道:“五音自问久历江湖,又懂药理,却在不知不觉中中了神农之毒,倒想请教神农先生,你所用何药?何以会有如此隐密的药性?”
神农看了胡亥一眼,得到后者默许,这才微笑道:“神农既以‘神农’为姓,当然对药理亦有研究,只是雕虫小技,不足以登大雅之堂,是以先生不曾听闻。这药配制简单,不说也罢,倒是这药理有些与众不同,恐怕先生才会因此而奇怪了。”
“这药理有何不同,倒想请教。”五音先生知他在卖关子,是以追问一句。
“这药无色无味,入喉之后,须有两个时辰的发作时间。等到时辰一到,它可以化解人的功力,渗入经脉之后,任是武功多强的高手,也与常人无异。若要将此症状尽除,非得用我秘制的独门解药‘百味七草’才行,是以先生不必担心。”神农矜持地一笑道。
“可是这位时兄弟与扶兄弟他们都是后入大厅的,虽然也尝了一些酒菜,可并未有两个时辰,何以他们也有中毒之兆?”五音先生似有不解地道。
“这只因为我在后面的几道菜中加重了药效。以我的药入菜,先淡后重,原是只想隐瞒先生与赵相这等武学大高手的,凭他们几人的功力,无异于牛嚼牡丹,又怎识得出菜中有药?”神农不慌不忙地道,他的神态从容,眉间渐生骄狂之气,入厅已久,竟似忘了为胡亥解毒。
胡亥皱了皱眉道:“神农,你是否忘了一件事情?”他不得不出言提醒。
“小人可不敢忘,解药在此,这便奉上。”神农赶紧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双手捧上道:“请大王服用。”
胡亥微微一笑,不疑有它,一口吞服道:“今日一战,你当立首功,本王一定会重重赏赐于你。”他的话一完,整个人已经霍然站立,双袖一拂,确有王者霸气。
他自登基以来,一直受赵高挟持,不能扬眉吐气,直至今日,他才算真正享受到了帝王那傲视天下的豪情。
这两年来,他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不问政事,不出内廷,沉缅于美人红唇之中,其实暗中一直培植着自己的势力,企图有朝一日,将赵高扳倒,成为真正的王中之王。此刻眼见抱负就要实现,不由大声狂笑宣泄。
大厅之中,尽是他毫不掩饰的笑声,其中充满了骄横、霸气,以及势不可挡的自信,众人无不将目光注视于他,凝视着他近乎疯狂的表情。
半晌之后,胡亥才恢复常态,却听得有人冷笑一声:“大王高兴得实在太早了,难道你就不想想,大王服下的未必就是解药,也许是一种更毒的药物也不一定啊?”
此声一出,全场皆惊,胡亥更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着这说话之人。
说话者当然是神农,全场之人,似乎惟他才有这种资格说这样的话。
如此惊人的一变,便是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绝对想不到神农竟会背叛胡亥,但赵高心中一喜,因为他知道,转机来了。
胡亥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种从大喜到大悲的愕然表情,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你说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精心设下的一枚棋子竟然会在如此关键时刻反戈一击,也不相信父皇多年前给他的一根救命稻草竟是一条反噬的毒蛇,是以他不得不问一句,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萍一般。
“大王没听清吗?那么实在不好意思,对于大逆不道的一些话,我只想说一遍。”神农淡淡一笑,似乎根本就没有将胡亥放在眼中。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胡亥突然间像是没了底气一般,颓然坐下,嘴上喃喃道,他真的没有心理准备来承受这种直上直下的气势落差。
“不为什么,我只想对我自己这十年来浪费的光阴作一个补偿。”神农似有所思,仿佛又记起了这十年来承受的太多寂寞,他觉得这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但是——回忆虽然痛苦,却值得,因为他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那就是权力!“你想补偿什么,我可以给你,我可以让你封侯拜相,我可以给你一生的荣华富贵,我还可以给你……”胡亥显得气息急促,他不想让本已到手的胜利就这样白白流失,更不想让自己的命运受人摆布,他急切地说着一些诱人的承诺,却似乎忘记了一点:这一切都已迟了!从神农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就已迟了,此刻神农脸上的表情明显地说明了这一点。
“其实你什么都不想给我,你只是把我当作一条狗,一条替你卖命的忠实的猎狗,你能恩赐给我的,只有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狗骨头。”神农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淡淡一笑道:“十年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求天求地求人,不如求己!只要我得到你手中的登龙图,何愁这天下不姓神农?”
他缓缓地在厅中踱步,双手背负,昂头以对,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多出了一丝霸气,望着大厅之上的这些人,在他们中间,既有贵为帝王的胡亥,又有名动江湖的豪阀,而此刻他们的命运却全部都在他一人掌握之中,真是让他感到快意至极,简直让他几疑南柯一梦。
胡亥这才相信神农是真的背叛了自己,悲愤之下,他的心态已很难平静。他相信神农让他吞服的一定是剧毒之药,因为在这一刻间,他感到自己的胸口闷得厉害,更有一股钻心的绞痛在折磨着他本已紧绷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