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曲三州失守的那日,永州下了暴雨,从战场上冲刮下来的雨水混着血,漫过了大人的膝盖。水中漂着的,不是枯枝败叶,而是人。
随手一摸,就是一把血,随手一抓,就是一个人的残骸。卓染好害怕,她被雨打晕了,滚进了血水里,脏了父亲送她的新衣,她被水冲着走,在那恐怖的血水里看到了层层叠叠的尸体,就堆在那里,水都冲不走。
水漫过时,他们发出的哀嚎和痛吟尽数被淹没,此时又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卓染淌着泪,却不敢哭出声。
她想往将军府里爬,可是再怎么样也逃不出那骇人的地方,血腥味已经不单纯了,混杂着泡腐尸体的恶臭,卓染的心,被水携着冲走了。
她颤颤巍巍的朝前走,踏在由身体堆成的路上,分不清脚下踩的是什么,或许,是卓家军的将士,也或许,是卖菜的老爷爷,究竟踩过了多少无辜的面目全非的人,卓染不敢想。
她疯狂地叫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突然,她被人扯住脚踝,一把拉进了血水里,四面八方涌来的血水将她淹没,卓染喘不过气,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得救。
是兄长的后背。
卓奕披着铠甲,牢牢地将卓染托在背上,就像是一道最坚实的盾牌,卓染安心地躺在那里,带着颤音说:“…哥哥,我害怕…”
卓奕浑身是血,听她说害怕,像小时候一样颠了颠她,喉结滚了滚,终于开口:“别怕…哥哥…带你回家…”
卓染低声啜泣着,喘息间全是血腥味,她问:“…哥哥,你流血了?”
“没有。”卓奕轻声说,“搂紧哥…哥要走快一点…”
卓染收紧了双臂,将头埋在他颈肩,小声说:“哥哥,还有多远啊…”
卓奕说:“…就快了,快了…周叔还在等我们…”
卓染笑了:“哥哥,周叔做了好吃的…有肉…”
卓奕哑着声,也笑了,他说:“嗯…他和父亲都在等我们回家…吃饭…染儿…”
“嗯。”她应着。
“…给哥擦擦眼睛,雨大了…看不清路…”
卓染抬起在血水里泡的发白的手指,轻轻替他擦雨水,但这怎么可能擦干净。
卓染问:“能看清吗?”
“能…”
“哥哥…”卓染感觉到卓奕不走了,刚张口问,就被从背上摔了下来。
她看着卓奕倒在了血水里,想捞他却捞了个空,她急了:“哥哥!”
现下才看清,卓奕身上被戳了几个血窟窿,血水往下流着,就跟汇成一股的泉水一样,卓染想堵上,可是她只有两只手,堵都堵不上。
“哥哥…”
卓奕没理她。
“我不跟你抢肉吃,哥哥…”
还是没理她。
“哥哥,带我回家…”
卓奕再也不能带她回家了。
他还是骗了她,他说他没有流血,明明他自己说的,要诚实,不能撒谎的。
她看着急水冲走了卓奕,却怎么追也追不上,她趴在尸山血海里望着卓奕渐渐远去的身体,无声的更咽了起来。
怎样被周聿带走了,怎样往古羌走,她都不记得了。日日梦回,躺在血水里,肮脏,恶心,无助,快要了她的命。
韩从忠用枯竹枝打在她手上,卓染猛地回神,盯着韩从忠看了半晌,才渐渐从血色里过渡回来。
“卓奕对你很好。”韩从忠说,“他教会了你不少东西。”
卓染垂下头,眼睫上覆了一层霜,她不敢抬头,只能一动不动,说:“是。”
“丫头,可你也要知道,他教你的都是皮毛,真正的帝王之术,运筹帷幄,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韩从忠叹着气,“女子不应该安于现状,你如今的处境,要么活,要么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我要活!”
韩从忠说:“初世羽有寒疾,此事你可知晓?”
卓染点头:“知道。”
“说来听听。”
卓染说:“陛下看似宠严青瑶,封她为贵妃执掌凤印,她已经是名义上的皇后了,可是他对叶兰依过度的放纵。当年叶兰依偷偷轻生多次,陛下知道后就将自己泡在冷水里整整三日,又是冬日,自然落下寒疾。可是叶兰依似乎也不怎么领情。”
韩从忠用竹枝抬着卓染手臂:“伸直!”
他说:“依你所见,陛下更喜欢谁多一点。”
卓染换了口气,说:“陛下谁都不喜欢。后宫里其他角色都不足为虑,关键在西启和左相,陛下得罪哪边都不是个好方法,倒不如两头都给予希望,由她们互相牵制,倒不用陛下自己操心了。他只用时不时给点甜头便可。”
“嗯…”韩从忠满意的点点头,“好丫头,有觉悟!”
“几日后,就是叶姬和萧启靖入都的日子了。”韩从忠找了一圈酒壶没找到,就坐在地上发愣,“唉,要过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