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要试探斛律家的虚实,也想要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所以他借用了祖珽的手,自己却冷眼旁观。
直到确定斛律家构不成威胁之后,这才出手维护斛律家,打压祖珽。
斛律府上出了如此大事,斛律光接受皇帝的安排当汾州刺史便成了注定之事,即使斛律光依旧是左相,也干涉不了朝局了。
罔他这些日子为了算计斛律光不遗余力,皇帝一句话就让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白费。
在皇帝的眼里,他祖珽就只是个牵线木偶……
祖珽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多言。
一阵凉风吹入大殿,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空气沉闷,高纬的干净剔透的声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昔日,李广醉酒夜行,霸陵尉不许他进入,李广认为霸陵尉折辱于他,待他官复原职,立即斩杀了霸陵尉,随后上表请罪,汉武帝没有降罪于他,反而好生安抚。
霍去病,因为李敢为报父仇痛打卫青,霍去病知道之后,接着陪武帝狩猎的机会,射杀了李敢。
李广为了私怨斩杀霸陵尉,李广有罪,霍去病当着皇帝的面行凶,更是罪在不赦!
但是汉武帝没有降罪他们,为什么?因为大敌当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而李广、霍去病,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在家国利益面前,什么都要靠边站!
李广、霍去病有罪,不算罪!霸陵尉和李敢无辜,也可以是死有余辜!”
高纬回眸,眼睛狞亮,道:“别说斛律光并无罪,即便他有罪,朕也会认下!大敌当前,算计这么一员大将,无异于自毁长城!朕不为也!”
“权衡朝堂,并无错,但若是朕真按你说的那样去做,便成了矫枉过正,那便会变成大错特错!来人,摆驾斛律府!”
…………
雨水从檐上滑下,“砰”地砸在正堂的石阶前。
高纬与斛律羡对视良久,忽然笑道:“卿家在家赋闲这几日,该是悠哉游哉才对,怎么反倒憔悴不少?”
不过半个月,斛律羡便已经是面色蜡黄,眼角发青,看上去苍老了一些。
斛律羡苦涩难言的一叹,躬身道:“臣教养无方,家中子侄顽劣,不知深浅,臣不敢恳求陛下原谅,一切罪责,由小侄和微臣一力承担……!”
高纬静静的听着斛律羡自陈罪状,捧起桌面上摆放着的一壶甜酒,小口小口抿着。
“臣管教无方,罪不容恕,但是兄长和其他人是无辜的,还望陛下不要怪罪他们……”
“说完了?”高纬抬眼看他,放下了那壶酒,忽然问道:“你觉得很委屈?”
斛律羡连忙拜倒,“臣不敢!”
“不敢……”高纬玩味地念着这二字,忽然笑道:“不敢,不代表不会……,对吗?”
斛律羡愈发恭敬的低下了头,高纬语气舒缓,看不透喜怒:
“朕暂且不提你们家蓄养甲士,也不提你们家藏武器的事情,更不会提朕那个不省心的大舅子,朕此来是想问一问你,是不是在你们的眼里,朕是一个恋权而不惜猜忌忠良的暴君,是也不是?”
斛律羡跪地道:“臣等不敢,臣等绝不会作此想法!陛下圣明,臣等甘愿效死!”
半晌,高纬声音沉沉的在头顶上方响起,“那你们……又早早的准备好了退路,这是怎么回事?”
斛律羡身躯一僵,刚要解释什么,高纬便抬手打断,“你不用说朕也知道,无非就是怕朕清算,问罪斛律家,想要给家里子弟留一条退路……”
“……南门守将是斛律金一手提拔起来,这层关系,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这轻飘飘的语气听在他儿便犹如惊雷炸起,斛律羡表情愈发僵硬。
“你们犯的这些事可大可小,那个勋臣没有?真要查下去,朕还不如将朝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全斩了……!”
高纬偏头看向他,“朕不会因此问罪斛律家,朕只是觉得心凉,你们……为什么觉得朕会因为这些罪名而问罪于你们呢?”
“我们既是君臣,也是亲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斛律家一心报国,这朕是知道的,即便斛律家权势大,朕也最多就只会压一压你们,而非把你们逼到绝路……”
“韦孝宽在邺城散布谣言,就是要将左相逼入死地,韦孝宽出手阴毒,抓住了左相的软肋,将他构陷为王莽。
前朝的反应你们都看到了,朕若是再优待你们便不是抬举你们,而是害了你们。
平心而论,朕也不愿国朝出现一个势大难制的国丈。
但是,斛律家权势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更进一步,朕就算再相信斛律氏的忠诚,也会起疑心……
所以祖珽借此抨击左相的时候,朕并未插手,朕只需要一个理由压一压斛律家的势头,然后朕就会阻止祖珽接着闹下去,还会揪出伪周奸细,给你们沉冤昭雪。
朕以为你们会配合朕的,但是结果却让朕失望透顶……”
斛律羡嗫喏了片刻,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得说一句,“陛下,臣等绝非恋权不去……臣等糊涂……”
“朕知道你们不恋权……,”高纬颔首道:“你们斛律家仍然养兵数百,想要强攻,高元海拦不住,但是你们没有,这一点,朕很欣慰……”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自己来说一说,你希望朕如何处置斛律家?”
这是恩典,斛律羡惭愧的垂首道:“唯陛下圣裁!”
高纬望了他一眼,良久道:“那好,朕就来给你们一个决断……”
“斛律武都,对先帝、对朕不敬,流放营州服役。斛律光,接连打败宇文宪、韦孝宽、宇文护,立有大功,本欲再加封郡公爵位,但教子无方,惹出大祸,功过相抵。
朕欲将汾北汾南河东合为一州,命斛律光领汾州刺史,都督洛、建、兖、梁五州军事,四州刺史悉听斛律光节制……”
他的目光落在了斛律羡身上,“斛律羡,仍领副枢密,掌将作寺,钦此……”
高纬从榻上站起身来,出门而去,“你和左相商量着,重新挑选一个世子吧……”
见到高纬从府门内出来,祖珽和高元海连忙迎上,高纬没有看他们,径直上了马车。
“把包围在斛律家的兵都撤了,路冉,将东西给高元海……”
路冉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本子,递给高元海。
高元海恭敬的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花名册。
高纬道:“照着这上面的抓,这些……都是伪周那边的奸细,明日,朕就要这些人!”
高元海立刻拜到,“臣遵旨……”
“……姓宇文的倒是什么花招也耍的出来,你做初一,便不要怪朕做十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高纬的目光似要撕开浓厚的天幕,看向西边,放下了帘子。
天空中最后一滴雨无声落下,打在了车窗的玉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