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那七八个既没吃饭又没喝水,一直在负重跑的倒霉雪狼,终于等到了同伴过来叫停,顿时横七竖八地躺倒在了地上。
“大小姐还在生气吗?”有人半死不活地问过来传令的同伴。
“大小姐去瞧了瞧腾宇和阿灿那两个小子,虽然一句话都没跟他俩说,不过墨护卫给带了药。”同伴笑道,引发了雪狼一片大声哀鸣。
“啊这这不公平!”
“宁可挨鞭子回去也要揍那俩小子!”
……
然后,当南江雪现身时,他们就躺在地上这样叽歪着:
“大小姐,属下想喝水!”
“大小姐,属下就快饿死啦!”
“大小姐,属下的脚好像扭了,有没有雪归山的神丹妙药可以擦一擦啊?”
“大小姐,属下浑身上下脑袋疼!”
……
然后,他们听到了统领黎落的轻咳声,一个个回光返照地翻身爬起,齐齐道,“大人,属下们错了!”
然后,偷偷在不远处瞧热闹的带兵主将贺兰峻嘿嘿一笑,“祖宗,带兵不易,您好生体会。”
第二日,呆坐了一夜的哈丹站起身来,托着麻木的双腿,却一步步坚定地走向了南江雪的营帐。
他选择去做饲养战马的军士。
他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冲锋,也没有勇气就此返回家乡,但他相信,他会很努力地饲养战马,让它们代替自己驰骋沙场,成为这些同袍们最可信赖的伙伴。
“大小姐,谢谢您给了我选择的权力,这一次,我会做好的。”
※※※
两月后,极北呼和林谷。
鹰啸回响,松柏长青。
一支大军静静而立,靖北“砂”字旗延绵飘展,猎猎的声响如同一首风之礼赞,带着一种慷慨,一种苍凉,一种沉沉的想念和坚韧的执着,与人们胸膛里的声声心跳融为一体。
一个小小的土堆,若不是上面堆积着十几块方形大石,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一具尸体伏卧在土堆边,一把匕首直没入胸,有汩汩的鲜血仍在流淌,染红了周围的一片草地。
草本已开始泛黄,极北的秋天正在来临,然而此刻,它们却光鲜如生。
沙加走来,双手托着又一块方石,轻轻地将它放置在之前的那些石头之间,然后退后两步,跪倒在土堆之前。
在他之后,南江雪和数位灰砂战将,以及于马边静立的上万军士,一排排单膝跪地,微垂着头。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一些老兵的眼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沙加的眼睛沉如深潭,无喜无悲,然而那些从不曾尘封的往事却在他心中剧烈地翻滚着。
这是他放在这土堆上的第十三块方石。
十三年过去了。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战将,成长为执掌整个灰砂的大军团统领,犀利、冷静,却又有些喜怒无常。
而前任的灰砂统领,待他如师如父的荣老将军,却一直躺在这片异族的土地上,唯有盔甲安葬于临确城的战士陵园。
“我死之后,不准收殓,不准报复,把儿郎们好好地给我带回临确城!”将死的荣老将军用力抓着沙加的手,剑眉凝立,一双虎目迫人地直视着他,“小子,这是军令,若敢不从,我现在就砍了你!”
“末将……尊令。”从齿间狠狠地挤出了这几个字,少年沙加甚至感到了自己口中的一股腥热。
“嗯。”荣老将军满意地笑了笑,“回去告诉怀安大将军,就说我说的,我虽然不在了,但也不能让其他军团欺负了我们灰砂。”
他的目光有些晶亮,有些柔软,然后渐渐黯淡了下去。
荣老将军死了,死在极北的土地上,却又是死在自己的一员副将手里。
那场仗,他们围点打援,沙加奉命率主力出战,得胜归来之时,见到的却是副将的背叛和荣老将军的阵亡。
副将逃走了,被围困的敌人也逃走了,但他不能追击,甚至不能将老将军的尸体带回北地。
“灰砂是一支深入敌穴的部队,敌军环伺,你们是想在战死之后曝尸荒野,天地为葬,还是希望你们的同袍兄弟将你们带回家乡,却可能因此遭遇被击杀的凶险?”荣老将军曾这样问。
“曝尸荒野,天地为葬!”灰砂将士曾这样答。
“灰砂战死,从不还乡”,这是荣老将军就任灰砂统领之初定下的一条铁律,至今也仍是他们坚决执行并引以为傲的一条铁律。
这其间的残酷与悲悯,热血与决绝,成就了灰砂的英勇彪悍,鬼魅灵活,成就了那灰色“砂”字旗“快准狠”的恐怖声名。
但是,没有一个人同意让荣老将军曝尸荒野。
他们安葬了他,但是没有入棺,没有立碑,因为他们的将军是不会高兴他们这么做的。
四年后,沙加就任灰砂统领,成为当时北线最年轻的大军团统领将军。
他常年带兵行走于极北,治军严厉,行动如风。
他不断削打北戎势力,与其他军团完美配合,并且绘制了详细的极北地图,让极北人越发的寝食难安。
有人说沙加就是这样一个不拘的性子。
也许吧。但在他内心深处,似乎只有驰骋在极北的土地上时,才能感到荣老将军临死前的笑容那样身手可触,才能感到可以无限接近那个叛逃的副将。
若他抓到他,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今天,南江雪找到了那员叛将。
他藏匿于呼和林谷,衣衫褴褛,白发苍苍,当沙加看见他时,甚至一时没认出他来。
也许是因荣老将军对沙加的偏爱生出了怨毒,也许是马革裹尸的日子令他精疲力竭,也许是被北戎人许以的高官厚禄迷失了心智,沙加在他跪伏在荣老将军坟前痛哭流涕时,突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趣,也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将他“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