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得食,马已得料。
收复兖州全境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就西凉兵这个天启四骑士的风格来看,兖州想要恢复元气估计三五年内是很难了。
谁说不是一报还一报呢?
但对于曹操来说,他总算是暂时守住了自己最后这一块根据地,不曾寄人篱下。
损兵折将是没跑了的,但最后那次并不怎么真心实意的谈判也还换回了几个身边的亲信,比如年轻力壮,一路上斩杀了不少流寇,还收拢了一点兵马回来的曹纯。
以及被曹纯所救的,灰头土脸的郭嘉。
……现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坐在下手处。
婢女摆上珍馐佳肴,葡萄美酒,样样都是这一路流离奔波中难以享用到的美味。
上座的主公豪迈举起酒爵,先敬自从斩了董承之后,就一直有不豫之色的臧洪,而后敬诸位勠力同心,大破西凉军。
朝廷怎么想,那不重要,董承出身西凉,还是董卓女婿牛辅的部曲,亲手斩杀过皇后身边的宫女,皇帝必定苦他久矣,等过后有机会上表辩解一下就是。
兖州怎么办,这也没关系,文若在,元让也在,兖州照旧是能重新建设起来的!
至于刘备小儿,将来总有机会再去跟他打一场!
酒过三巡,夜也见深。
人人都觉得需要犒劳一下自己,哪怕是始终沉默寡言的荀彧,也多喝了一杯酒。
自从主公发动这场战争以来,他的精神一直绷得太紧,以至于在听说主公兵败马陵山时,甚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曹操看了自己这位子房一眼。
子房高冠博带,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的模样,如同出尘之人。
他又看了另外几位谋士一眼。
荀攸程昱刘晔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总隐隐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也许是他想多了。
又看了郭嘉一眼。
瘦了一圈儿。
奉孝总是十分敏锐的,这边主公的目光刚扫过去,那边他喝酒的姿态便滞了一下。
但他还是坦然地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此时臧洪以不胜酒力为由,早早先回营中。
过了一会儿,夏侯惇也以军中尚需看管查点辎重和战利品之类的琐事,带着武将们走了。
室内只剩谋士们陪着主公饮酒。
曹操又喝了一杯酒,眼圈忽然红了。
那渐红的眼圈并未被其他人注意到,但室内的推杯换盏之声渐渐歇了。
……因为主公在哭泣。
先是无声地在那里落泪。
而后开始抽噎,一声接一声。
那张镇定而又豪气,睥睨天下的脸上,留下了两行清泪。
刘晔的声音里立刻带上了颤音。
“主公!主公为何如此啊?!”
“唉,”主公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颤音,“我只是……想念志才了。”
刘晔的神情里带上了一丝迷惑。
荀彧不声不响地又倒了一杯酒。
荀攸看了程昱一眼。
郭嘉抬头,望向了主公。
在座诸位都是绝顶聪明的才学之士,论兵书谋略,天文地理,皆为世间佼佼。
但那几位谋士万万没想到,这位须髯浓密,眉宇间满是哀伤的英豪长叹之后,用泣血一般的声音喊道:
“戏志才在,不使吾至此!”
刘晔的脸青了。
程昱的脸白了。
荀攸皱起了眉。
但三个人最后还是默默地低下头,满脸愧色。
荀彧冷冷地看了主公一眼,端起那杯酒,喝了下去。
郭嘉的目光从自己同僚间扫来扫去,最后盯在了自己面前微微荡着波光的葡萄酒液上。
……他总觉得主公哭戏志才是假。
……用戏志才来挤兑他们几个才是真。
……所以按照这个假设继续想下去,要是他死在了徐州,主公大概也会流着眼泪怀念他的。
……主公就是这样的性格,习惯就好了。
这个清隽消瘦的青年文士坐在角落里,任凭上座的主公长吁短叹,一心一意地发起呆来。
陆廉为什么没杀他呢?郭嘉这样百无聊赖地想,她现在在做什么?击败了这一路的劲敌,现在这位女将军应该已经到了青州,在满心欢喜地享受自己的胜利吧?
陆悬鱼并没有满心欢喜地享受自己的胜利。
她在祢衡的墓前坐了很久,从雪停时坐到天上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但她的胸膛里也没有冷酷的愤怒。
她只是坐在墓前发呆,看着雪花落在墓碑上,一层层地堆起来,再被风吹散。
看雪花落在酒爵中,慢慢融化进去,将那杯原本就不怎么酷烈的酒稀释。
看最后一丝天光打在这座新坟前,又被雪掩盖。
她感受不到悲伤,也感受不到愤怒。
在最初的错愕感消失之后,坐在祢衡的墓前,她所能感到的,只有宁静与疲惫,以及一丝奇异的羡慕。
祢衡可以在这里不慌不忙地喝酒,赏雪,就像她初见他时那样。
待枯草长出新芽,待一轮明月初升,他可以无忧无虑地欣赏美丽的春月夜。
夏时鸣蝉,秋日落叶,他尽可以从容不迫,慢慢地感受这世间最美妙的风景。
因为他已经与泥土融为一体。
他已是一个英雄,他已打完他该打的仗,做完他该做的事。
……他还没有做完许多他喜欢的学问。
但那没什么要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