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哭声一直随风荡漾到山下。迎春花终于败了,田地上只剩下垃圾和败花腐烂的气息。他一边哭,一边往下走。而山下有个母亲带着小孩往山上爬。他离开的时候,剧组内没有人来送行,当然也有想来看热闹的,我吩咐场记陈晨阻止他们。
这没什么好看的!
把痛苦架在他人之上,又或者是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都挺无趣的……而且还怕发生冲突,引发一些难管的情况。
直到这时候,我才能理解中学时期,老师不让我们看热闹的心理。
司机老金深一脚,浅一脚,又哭又闹,像个醉鬼。他一脚踏进泥里。
潮湿的气息沿着山道传了上来,沿途公路干净整洁,那位母亲望见老金,皱着眉头地站到山道旁,把孩子护在怀里。老金就像没看到般从她身边经过,山坡之上是绿油油不知名的树枝。
没有人在乎老金的生死。
他从我们剧组离开,虽然口中后悔不已,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改过自新。
我想,一个人如果没有犯太大的错,社会上是会允许他改过后平静且努力地生活着。可要是与之相反,只是覆上假面,那么隐藏在假面下端的真相会在人生下一个艰难的节点展现出来。
我走到半坡上就停止脚步,没有往下面去了。我目送着老金离去的身影,直到他转过下一个弯道,再也看不见了。
我调头往回走。
“导演!”那位领着小孩的母亲连忙放下小孩,牵着他的手一路跑过来,她叫住我,脸上堆满了笑。
“哦——”
我这才认出她是谁。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外套,打扮得很为时尚。圈子里的艺人打扮时尚的很多,但私底下邋遢的也就不提了,这种人不在少数。大家活得都很不容易,而面前这位显然不是明星。她是希望成为未来明星的母亲。
“你好。”我客气地说。
这个女人是送孩子上来演出的,最近龙小云的部分要快点拍摄,就叫周叔帮忙联络。他认识一些熟悉的专门领小孩四处跑剧组,看能不能接到活的父母。
说实话,我看到这女人心情很复杂。
娱乐圈的童星很少有过得开心的,可影视拍摄也不能完全没有儿童演员,这对剧本的构造很不利。可大多数的童星,是父母的摇钱树。
刮风下雨干活不说,喝冷水,阳光下爆晒,三更半夜领着孩子敲导演的房门。
李为迎曾经在电视台内把这些爆料当作茶余饭后的资料给说了,引起台里员工的啧啧称奇,大家都蛮有兴趣地去听他说道这些故事。
可是那时候我从李为迎的眼里,看出了他对这些孩子的不忍心和同情。
“小孩子的母亲送孩子来拍戏的多,逼着他们表演,逼他们当明星!”李为迎叹口气,“要是我的小孩,我是肯定不舍得的!”
小小的孩子把身躯藏在母亲的身后,紧张又好奇地盯着我。
她的母亲一手搂着他的头,也不看他,只是对我微笑:“您看我这小孩……”她琢磨着,开口说好话:“别看他年龄小,但已经在很多剧组里演过戏了……前几天,他还在一个老导演的剧组里,您知道苏庸行吧?他在电视剧里演苏庸行的孩子!”
我点点头,仿佛被冷气冻住脚,我深吸一口气,稍微缓过点神,叫她把小孩牵着,示意她到剧组里去说话。
女人松了口气,有说有笑地和我往山上走,孩子也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他笑了一下,又腼腆地低下头,盯着地面。
绿色的树梢在微风下吹拂,小孩跟着母亲的脚步往山上走。我们三人的背影被阳光一下子拉得很长。
沿途路中,我不断地说服自己,不要管太多,你也很难说这种命运对孩子不好。
就像小小的种子,有的会落根在花园里。
有的会落根在大山上。
随风飘荡,扎根荒野。
成为苍天大树的代价显然比想象中沉重。这种沉重是很多人意料不到、承受不住的,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
虽然这么说有点可悲,可在某一刻,我仿佛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出自己的影子——那个小小的,却不得不扛起命运的身影。
“导演看上去还挺年轻啊!”女人笑道。
“还行。”我说。
“如果我家小孩以后也能当导演就好了。”
“……”
“现在孩子太苦了,可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也没有办法。上个小学,升学读大学,毕业后工作都买不起房,我和小孩他爸,都属于没本事的人,只能通过这个法子找到一条出路。”
“……”
“做演员太苦,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不知道?看孩子哭,看孩子难受……我也哭,我也难受,几宿地睡不着觉,一直哭到眼睛快瞎了。后来发现这样影响小孩子的情绪,本末倒置,只好不想这个问题。”女人又说。
她望向远处随着轨道运行的高铁,满眼憧憬:“我认识一个导演,他跟我说,做导演就轻松了,难怪现在演员都不演戏,要做导演了……可做导演,我也没这个人脉,只能希望小孩子多努力一把,在圈子里混出名堂了,就改行。”
我:“……”
我心想,哪个混蛋说导演轻松的?靠害人来修道吗?我分分钟砍死他——导演,明明是剧组里最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