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羲适时提醒了老人一句,“老伯,你或是算错了。”
老人闻声收敛了笑容,诧异看过来,李孟羲笑着说,“你忘了一处,咱巨鹿刚经战乱,人口流离,十不存一,人少了,剩的地便多了。就如你村,一千七百多亩,就剩你们几个了。”
老人闻言心里一震,他瞪大了眼睛,有有些颤抖的激动的有些结巴的说,“任……任是说,这一千多亩地,都……都给俺们?”
李孟羲笑着摇了摇头,“非是如此。乃是巨鹿土地,均分巨鹿人,你村人少,别村剩的兴许人多,故而,所有的村,所有的地,所有的人,拢到一块,再行均分。如此,老伯可听明白了?”
老人听明白了,听明白后,老人有些尴尬,他期待看着李孟羲,问,“那地全成公家,俺们要是一均,能有多少地?”
屋中其他人也期待的看着李孟羲。
李孟羲思索了下,答到,“老伯也知,你村糟了兵灾,别村也好不多少,巨鹿人口流失太多,地也空的多,以我粗算,巨鹿的地均分一下,大抵能一人分个百亩还有有的。”
“……百亩?!”老人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
“对,大抵是这个数,可能更多。”李孟羲澹澹的笑着,同时,他提醒,“只是有一点,地收归公家所有,老伯你的地,便也就不是自个了,也成了公地,成了公家的,不知老伯,是愿不愿均地?”
李孟羲话音一落,他便瞅见,老人的神情严肃起来。
人性如此,缺地少地的百姓们,会很支持均地政策,因为地一均分,他们手里的土地便多了许多,但同时,均分土地要把他们手里那点可怜的地给拿走,几辈子人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一充公,就不是自己的了。
老人沉默了半晌,抬头问说,“俺的地,能不均不?”
李孟羲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老人又沉默了。
片刻后,老人看着李孟羲,认真又问,“那俺不均地了,还种俺自个那一亩多,中不?”
李孟羲都诧异了,他想不明白,是一百亩公地好,还是一亩多私地好,这事难以明白吗?为何,会有人选一亩多地?
诧异了一会儿,李孟羲隐约明白了,这大抵便是私有和公有的冲突,公有的再多,可那是公家的,不是自己的,私地再少,那可是自己个的。
所以,老人为了守住传承数代人的祖地,宁可不要均地了。
说到底,这是底层百姓目光的短浅。可又或者,他们才是智慧的。
共有制度一个无法解决的弊病是,虽然所有东西都是公众的,但是,同时,所有东西都不是归自己所有的。
这一旦,公有制度有一日崩变,那百姓手里,可就什么属于自己的都没有了。
李孟羲想到了后世,后世之时,公有制度便已经崩变,本来,农村的土地和宅基地都是百姓们传承的私产,后来施行了公有制度,田地均分,宅基地均分,这本来挺好,田地与住房平均分配,人人均等,家家殷实。
可再后来的说辞是,所有田地和宅基地,都是国家财产,农民没有了一亩土地的所有权,没有了一亩宅基地的真正所有权,然后便是,农民连翻新个房子都违法了,因,宅基地是国家所有,不是私人所有。从公共制度开始的那一刻,所有的资源,就全不属于公众私人的了。
问题出在哪了,本来,百姓无论贫富,无论地主还是贫民,多少都有点土地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宅基地,百姓手里还有私产。
可公共制度之后,所有人手里的私有都没有了,然后进一步,后来法令又说,所有公共资源,都是归国家所有的。
可这样以来,连一寸土地,连一寸宅基地,百姓都没有了拥有其的法理依据,百姓真就成了无立锥之地。
毕竟法令都说了,宅基地是归国家所有,百姓连翻盖个新房都是违法的了,那谁能确定,以后,国家要是为了卖房地产,会不会把百姓从老宅赶出去,逼百姓买一堆钢筋混凝土。
毕竟,真要把百姓赶出祖宅,法理上也是合理的啊,毕竟宅基地已是国家财产了啊,不是私人所有的啊,所有,国家把私人赶出国家财产,似乎是,是合理的啊。
同时,要是国家没驱赶百姓搬离祖宅,那百姓,当然是不是得应该感激国家?为何,因为宅基地是国家的财产啊,国家让你一直住下去,你还不感激?
可诡异的地方在于,百姓,普天之民,无论贫富,本有祖地私产,可公共制度之后,为何,百姓无论贫富,都变得手里一寸祖地私产都没有了呢?
封建地主阶级的掠夺,叫做掠夺,资产阶级的剥削,叫做剥削,可公共制度,把普天之民的私有之产夺的一干二净,竟然不叫掠夺,竟然不叫剥削,竟然,叫平等与公平。
地主和资本阶级的夺取叫夺取,可国家从普天之民手中也夺取了东西,竟然不叫夺取。
普天之民的土地与宅基地,是公共的,是国家的,若是如此,这好,可是,土地属于公共的,公共的却不属于个人的,不对等的地方,便就在这里。
李孟羲在这一刻,迷茫了,他的信仰有些崩塌了。
他似乎觉得,最强的夺取方式是,不是封建时代的人相食,不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的剥削,而是,先以公有,将普天之人无论贫富所有私产列为公共所有,然后,再一朝崩变,从私变成公有的一切东西,崩变之后,便从法理上,从道理上,从道德上,从逻辑上,就跟普天下的人完全无关了。
这是,他妈的跟洗钱一个原理吗?
“小将军,小将军?”
耳边的的轻唤把李孟羲从沉思中叫醒了过来。
李孟羲迷茫的看着眼前的老人,“啊?”
老人露出拘谨的讨好的笑,“俺又想了想,还是均地的好,是均地的好,公地好,公地好。”
这公有,这均分,当真是好吗?李孟羲这时已经有些自我怀疑了,他疑惑的看着老人家,问,“老人家,你信得过我?”
老人笑到,“信得过!信得过!玄德公仁义,某信得过。”
奥,信的过刘玄德,就说明,是因为相信刘玄德,因刘玄德仁义之行,才决定服从公有均田制的,也就是说,并不是相信制度本身。
可,应该是相信制度本身的啊,不因是看在刘玄德面子上而选择服从。
涉及利益,利益分配,便可简化为分粥策略,要祈求分粥公平,不应该寄希望于分粥者的道德水平,道德不能约束,而且必然有崩变的可能,分粥要公平,只能是制衡之法。
可,公有制度中,生民制衡的手段是什么?公有制度本身就有bug,生民在公有制度中,制衡的本身,却就还该是公有制度的本身。
公有制度不讲私有,可公有之一切,不属于任何私人,一朝崩变时,生民什么都无了。
李孟羲曾厌弃贫富不均的私有制,可他现在意识到,私有制贫富不均,可崩变的公有制,乃是无论贫富,人无立锥之地,一无所有。
这,更是可怕。
——
无名村落的村民们,他们同意了均分土地,并且手里那仅有的一点地也不打算要了。
李孟羲之后跟几个村人交代,说要想分地,得搬离村落,不能种自己村的地,几个村人也同意了。
实在是,村人见李孟羲在那里发呆沉思,神色越来越严肃,以为是不愿弃地,惹怒了李孟羲,怕惹事,再加之刘玄德的名头值得信,村人便服从了分地政策。
决定随分田队走了,八九个村人收拾好了东西,拿着家里翻出来的农具准备走,走前,村人们去看了自己的地块,围着自家地转悠了半天,最后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李孟羲端坐于马背上,他眺望着天地之间的广阔天野,他眉头紧皱,隐约想到,似乎远在周朝之时,天下乃行井田制,也就是天下之田,均分天下人,可,周之后,井田制均田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土地私有制。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大抵是先进淘汰落后,而少有落后淘汰先进。
那么,共有田制,大抵是落后的田地制度。
而均分天下之地,分诸天下百姓,以消除社会矛盾,此法的确于消除社会矛盾有用,可绝非长可安治百年万世之法。
周时井田均田制是如何崩坏和被淘汰的,不知道,可巨鹿田地均分之后,乃至天下田地均分之后,最终,还是必然要步井田制后路,必然依然要崩坏。
在李孟羲来时那个时代,公有制便已崩坏成百姓连宅基地的所有权都没有了。而那个时代那个新生的国度,可是以打土豪分田地革命起家的,那可是以公有为理念的有相同信仰的几千万党员执政的国家啊,可,立国才几年啊,才七十余年,百姓便连加盖新房的法理权利都没有了。
而此汉末,李孟羲自感孤身一人,无力有千百万心向光明的志同道合的同道人,后世之国后世共有制度便能短短七十年便土崩瓦解,若李某人之后,天下田亩已全成公有,也就是,公有的天下之田,全是国家的,法理上,天下田亩根百姓无有一分关系,那倒此事,皇权也好,官权也罢,此事高位权贵者,夺公有之田,比夺百姓私有之田,容易千倍万倍。
公有之制,百姓无有制衡利益之法,连法理也无有。
公有均分地制,非是万世可依之法也,且,并不比私有先进,乃周时便有。
李孟羲忽然间就觉得前路有天堑横降在那里,他本以为,若能以一己之力使天下公均,则中华大地便从此跳出了土地兼并王朝覆灭的轮回。
可,公均制度,乃势必要最终崩坏的。
而相比之下,最稳固的,竟然是私有制。
私有制可长可千年,要不怎么说,能有千年世家,而公均制极亦崩坏。
看来,天下公均此一策,并不足让华夏摆脱王朝轮回,而另行的方法,只有是改良过的私有制。
李孟羲明白了,待天下太平之后,就得开始主动废弃公均制了,然后,设法改良私有制度,如此,才有一线可能使生民长享万世太平。
而改良私有制,封建制度之后,后一个私有制度是什么,是他喵的资本主义啊。
这他喵的,难道李某人,得要亲手开启万恶的资本主义时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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