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羲另队伍停下,他回头去看,见是刘备和简雍两人追上来了。
待刘备近,李孟羲好奇问,“不是说回去安置百姓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刘备勒住缰绳停了马,目光停留在李孟羲脸上看了好久,又朝四周看看,刘备道,“羲儿,找了静悄的地儿谈。”
“……奥。”李孟羲略做犹豫,跳下了马背。
至僻静处,在路边,刘备认真的看着李孟羲问,“羲儿,均分田地之事,可否改改?”
李孟羲眉头一挑,“怎么改?”
刘备不说怎么改,却说,“若是无主之地收归公有倒算了,若是少人之地,也就算了,可若有主之地再去强收,如此番,村中几百口,强收其地,彼等岂能不恨我?”
闻言,李孟羲摇了摇头,看着刘备,他道,“玄德公不必有此忧虑。
天下形况,乃皆是豪富者多,而中下者少。
就如此村之人,此村哪怕同是一族,玄德公以为,同族之人,就无有倾吞兼并了吗?
非也。
哪怕是同族之人,哪怕一几百人之大族,当中必是,豪富者八九,田地广袤者二三十,殷实者百数,此豪富广袤殷实者,不过百余,占比不过二成,而余下八成,为薄为贫为不足者也。
我等欲行之均分田地之策,于八成贫薄者,为补益,为二成豪富者,方遭其恨。”
盯着刘备的眼睛,李孟羲一字一顿道,“敢问,八成近我,只二成仇我,御多敌少,能有何忧?”
刘备神情复杂的看了李孟羲一眼,然后叹气,随之,大讲起道理。
刘备讲,不可否认,是的确有些豪强之辈,每到灾年狠压地价倾吞兼并,但土地多者,并不是都是倾吞夺掠之辈,当中好多人,田产家业乃数代人血汗所积。
刘备讲起了片刻前族老之事,讲族老家里土地皆是祖祖辈辈辛勤耕耘所得,若强夺之,与贼何异。
“某,不愿为此暴行!”刘备气闷。
刘备称均分土地之事,为暴行,不想干了,李孟羲诧异。
而后,李孟羲笑了,他笑着看着面色严肃的刘备,说到,“那我说,纵是其祖辈辛勤,其田其产无丝毫吞夺,那我说,其仍有大罪,此,又该如何?”
刘备不解,反问,“何罪之有?”
想了想,李孟羲道,“嗯,不妨……以水流类之。
假设,有一人,其人祖祖辈辈辛勤烦劳,勤俭持家,其代代积攒,皆拿来买水,终数十代之后,所有河流湖泊池塘等,皆归其家其族所有。
如玄德公所说,其祖祖辈辈勤劳节省,无丝毫贪吞夺掠,其买下之所有河流湖泊,皆是其代代血汗所换。
那,此时,天下所有水流皆已成其族私有,既成其私有,则百姓则便不能再取湖泊水流当中一滴清水。
按此道理,百姓将全当渴死。”
“那我问玄德公,一族累代以累代积累购得川流湖泊,然后便说,川流湖泊是他家世代积累而来的,凭此道理,不让无水百姓饮水,于是,百姓纵渴死万千,似乎也是死的应该。那某问,此族所行,对是不对?”
李孟羲一席话,令刘备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李孟羲点出关键,他叹道,“玄德公啊,这土地,便如水一般,乃生民生存所必须。
便如买下这天下间的山川湖泊一样,虽是,有人乃以数代积累方才购得千流百川,此中无有丝毫倾吞夺掠,然此生民所需,垄断于少数,垄断之本身,便就是罪。
世间的豪强地主,无论是倾吞豪夺得到的土地,还是累代辛勤所得的土地,土地兼并之本身,有其原罪啊。”
原罪一词一出,令刘备一怔。
刘备此时一下就明白了李孟羲所论述的道理。
刘备明白了,广有土地的地主群类,其部分个人或许无罪,但整个土地兼并的行为,整体带有原罪。
刘备明白了,为何李孟羲说有人数代人辛辛苦苦才积攒来的土地,也是有罪的。
有罪的不是辛苦劳作的数代人,是兼并本身。
道理通明了,那些倾吞豪夺的豪强,跟那些靠自己辛辛苦苦积攒出来的地主,本质,都是兼并,都是一样。其兼并之土,收之均分天下,此行无错。
只是,道理虽知是对的,可让刘备去强收别人家的土地,刘备觉得有道德上的不妥。
沉思了好久之后,刘备看向李孟羲,说到,“羲儿,你看这样如何?均地便均地,此大利民生,某无话可说。
只是,收地的时候,不妨可换个手法。”
李孟羲略迷茫的看着刘备,“什么手法?”他疑惑问道。
刘备沉声答到,“买。”
“买?”
“对。不妨以均价从百姓豪强手中买走所有土地,土地买成公有,再均分百姓。”
刘备肯定对自己的计策很得意,因为李孟羲看到刘备笑得很是灿烂。
可是,李孟羲想了一下,他人都傻了,“……天!巨鹿所有土地啊,买的起吗?你有那么多钱吗?哪怕天子都买不起吧……”李孟羲惊的瞪大了眼睛。
“无妨。”刘备呵呵笑了,“一时买不起,慢慢还就是。一年还不完,十年八年总归能还完。”
……
“再不行,以低价买,以三成价买田,再不成,二成,哪怕一成,多少得给人钱吧。”
……
“我知没钱,不妨用奖赏之法……”
这管奖赏之法什么事啊,李孟羲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备,“什么奖赏之法?!”
刘备则答,以之前军中的奖赏之法,就是粮食不够了,但匠营群思踊跃,每天得赏几百斤粮食,可粮食不够,照每天几百斤的赏,消耗太大,可要是不赏吧,匠营就少了激励。所以,解决办法就是,只赏一斤,剩下几十斤以票据下发,待日后军粮足的时候可以凭票领取。
依此法,既奖赏了,既能起到激励,同时,又不用支出太多。
刘备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个方法,刘备是想,哪怕没钱,哪怕钱不够,钱再少,可以先付很少一部分钱把地强制买成公有,然后未付的那一大部分钱,乃以票据下发,每年还点,每年还点,慢慢给还完为止。
李孟羲惊讶无比的问刘备,他问刘备为什么要给钱,为什么想到这么做。
刘备则理所当然的解释,强夺别人田产,总归说不过去,要是拿钱买,就说的过去了。
再者,刘备说,他觉得要是买田的话,均田大计所受到的阻力会少的多。
听刘备之言,李孟羲再一想,似乎的确如此。强制把土地收归公有,这跟强抢也差不多,但是要是买的话,哪怕给的钱再少,那无论如何也是买,无论如何都比强制把地收走要公道的多,自然,受到的阻力也少的多。
李孟羲皱着眉头摸着下巴想了很久,他觉得似乎当真可行,哪怕用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价钱把土地买下来,都会比强制收土阻力要小上许多许多。
巨鹿有田为两千万亩,千分之一的买地款,为两万亩,全款买两万亩地,似乎是买的起的。
然后每年,再发同样后续款项,似乎仍然发起。
这个年年还款的模式,李孟羲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熟悉,终于,他想明白为什么熟悉,熟悉点在哪了。
李孟羲瞪大眼睛盯着刘备,“你不是想发国债的吧?”
刘备一时没听清,“啊?”
刘备不想强夺人家的田,想讲点道理,哪怕买呢,哪怕不按全价按低价买呢,哪怕给不起钱,给个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钱,年年还呢,不管如何,得给人家点钱,总不能强抢吧。
刘备不懂经济,更不可能懂什么债权和国债之类的高大上的玩意儿,刘备只是想讲点道理。
结果,李孟羲早些时日鼓捣出来的军票被刘备拿来用了,然后刘备就想出了跟国债一样异曲同工的东西。
刘备只是觉得单纯买不起那么多地,只是想陆续还款,他只是如此想。
但,刘备不懂,李孟羲可是略懂,国债这玩意儿,可不仅仅只是债权,债权作用可太大了。
发了国债,意味着,所有国民全都跟国家绑到一体了,要是国家没了,那国家所有应当偿还给国民的钱,就都没有了。
因而,为了不让自己的钱损失掉,国民就不得不支持国家撑下去。
现在的巨鹿,现在的义军,不能称为国家,但道理一样,若以债权形式向巨鹿所有的土地拥有者发放国债之后,那么无论如何,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地拥有者,不管是他有一千亩地还是有一亩地,他只要还想继续领每年官府还的那点债务,就必须确保官府还在,就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保护官府,使其不被外力摧毁,而这个发放国债的官府,就是义军官方。
国债能将所有人全部绑成同一个利益体,绑在同一辆战车上。
发型国债,需要什么?李孟羲在想。
需要印很多东西,而且得防止伪造。想到这里,李孟羲笑了。
造纸术已经成熟了,大规模印制债权已经可行了,而防伪的话,要是放在其他时代,比如唐宋元明等时代,这些时代造纸术印刷术已经遍天下都是了,在唐宋元明,防伪是极大难题。
但,此时,是他妈的汉末啊,汉末造纸术不成熟,印刷术更不成熟,掌握此两种技术的唯一势力是,巨鹿官府。
巨鹿官府一能完全垄断控制纸张,二能完全垄断印刷术,就说,让天下其他诸侯彷制巨鹿的债权,他能彷制吗?他连纸都没,彷制个锤子!
在脑海中构思一番之后,李孟羲感叹天时所在啊。
幸好是他妈的汉末,不是唐宋元明,不然债权都发不了,发出来没几天就出一堆盗版。
还有,土地政策可有国债,其他所有资源,也可全用国债。
比如,有个大商家里钱多,想把他家里钱借过来买点战马,钱借过来,可以还,可以不还,要是不还,大商一看不讲信用,觉得不可靠,偷偷把家产卷起投靠别的势力去了;而要是说还,借太多没钱还了。
那如何能吸纳大量资金为几用呢?答桉便是,发他妈的国债。
借大商人一亿钱,然后年利率,千分之一,然后每年还连本带利还他十分之一,分十年还完。
古时经济超级不发达,有一亿钱的大商人,这一亿钱生不了太多钱,而要是买成国债,一年赚千分之一,一亿的千分之一为多少?为,十万钱。
一年白得利息十万钱,还不用经营,不用投入,不用担任何风险,这利息的十万,等于贩粮贩马的百万钱了。
一年白得十万利息,这超级划算。
而要是说嫌利息低的话,国债利息提到百分之一,也是可以的。
短时间内,狂集数十亿钱,而债务危机,在十年以后,于国家来说,风险相比收益,大了太多。
汉末的数十亿钱是多少,李孟羲不知,但亿这个数字,放什么时候都不可小看,数十亿钱足以打十场百场大战。
当李孟羲把发行国家债务的思路告知于刘备,说以此法,可以从上至豪商下至百姓从全天下人手里筹集到恐怖的钱财,可筹集到亿万钱财,太过夸张了,刘备半信不信,但依刘备对李孟羲的理解,但凡从李孟羲口中说出的东西,大抵会是真的。
当李孟羲问刘备,若筹得一亿钱,能干什么?
李孟羲是真的不了解汉时的物价,是真的不清楚一亿钱的具体价值,刘备一想,一亿钱,那可是一亿钱呢,钱太多了,超过刘备的见识了,他也不知该如何花了。
——
道旁,简雍在一边静静看着,简雍看着刘备跟李孟羲两人本来在争执不休,可争着争着,简雍看到,两人面带兴奋的热烈讨论开了。
跟刘备一同回到路中,李孟羲看向简雍,问,“宪和先生,天下豪商巨贾你知多少?可有熟识?
比如,糜家,先生可有交际?”
简雍沉思了一下,“糜家?何地糜家?”他问。
“额。”李孟羲挠头,朝简雍嘿嘿笑了一下,“糜家在何地某也不知,反正,糜家大有钱财。”
——
事情了解了,刘备找来,本是觉得李孟羲收田夺地之举,太过霸道欺人。
找来跟李孟羲对峙,刘备懂了土地兼并之根本原罪,懂了这一点,刘备对收田均地之策没那么抵触了。
然后,刘备说想以买田替代或部分替代收田,结果李孟羲不仅同意了,还大加赞赏,随之,国债出来了,债权这个强大的玩意儿被李孟羲想起来了。
在其他任何场景任何时间点,甚至可能十年二十年都想不到的东西,在恰巧的场景下,被李孟羲想起来了。
然后,国家债务之概念,之方法,之相关,被李孟羲随之记起。
发行债权为强大的集资手段,可以集钱,还可以集一切实物,比如北地来了个马商,他手里有马,却没有钱财,那就可以以战马抵钱购买国债,然后以此长吃利息。
战马,铁矿,盐巴,等等东西,全都可以抵换债券。
刘备回去了,准备带着村人继续回巨鹿去。
村人们见刘备回来,皆期待能有转机,族老迎上来,问能否回村了。
刘备未直接做答,他拉着老人讲了一通,说官府拿钱买地,按巨鹿土地均价把所有土地买下,但因钱财不够,一时无法支付,所以可能要长分十年二十年,每年偿还一部分,在此十年二十年当中,利钱可以算上,至于是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可商量着来。
一通讲完,刘备问族老,如此收地之法,可还接受。
族老依然还是想留住自家的地,不想按均价卖,但从态度上,族老明显不那么要死要活了。
刘备跟李孟羲二人猜的很对,买地要比强收土地来的缓和的多,阻力要小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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