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妥善安排来投效的数名甄氏族人,让李孟羲感到了一些为难。
虽说甄氏族人的已经决定投军了,但毕竟甄氏族人跟普通士卒不同,甄氏族人有非同一般的政治身份。
按义军惯例,无功就绝无封赏,所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军中跟外来,应具为一体,哪怕来投效的是赵子龙,哪怕赵子龙有天大本领,彼初来乍到一功未立之时,不能立刻赏官,赏则对军中士卒大不公。
故,但有来投效者,不论是谁,应放于军中体系当中从头做起,要是真有本事,在义军功赏分明的体系中不难露头。而要是,堂堂赵子龙竞争不过普通士卒,那凭什么要重用他。
去年清查黄巾旧部从中找到黄巾旧将廖化周仓之时,李孟羲未多加考虑立刻就将诸黄巾旧将提拔到了高位,当时,刚于巨鹿落脚,军中有功士卒还未提拔,就先提拔了黄巾降兵,这难免会伤了将士之心。
所以由此开始,在军中再吸纳新人,不得有丝毫特殊,丝毫偏私。
李孟羲一直认为法度刚正不阿,不能有半分模湖和通融之处,可今次,与甄家的交涉,甄氏展示了惊人的财力,若想与甄氏一族加深联系,那就理应给来投军的甄氏族人以高位,以此来表示出诚意。
可,两难之处就在这里,要是提拔毫无功勋的甄氏族人,于军中其他士卒大为不公,可要是不加以重用,又似乎有看轻甄氏,有薄恩寡义之嫌。
李孟羲犹豫了又犹豫,他在两难之间,最终选择决定恪守规则。管他甄氏多有钱,管他甄氏有多大势力,来了军中,就得服从军中规则,任何人来都无例外。
细思起来,关键不是提拔个几个甄氏族人的问题,而是,有无公道。
提拔了几个甄氏族人,利处是,能与甄氏加强联系,这给义军带来的收益很大;但细思,除了收益以外,另还有代价。代价是,一旦多了例外,就立使军中公道荡然无存,提拔了几个甄氏族人,会挤掉好几个更优秀的人才的位置,按甄氏那般豪族的眼光,区区伍长什长,人家肯定看不上,连百夫长都不一定看得上,那最少得给个千夫长职位。
给出了一个千夫长职位,这个特殊提拔的千夫长,因不是从竞争中选出来的,那大可能,这个特殊提拔的千夫长,能力与职位不配。
于是,在平常战事,还无妨,能力突出的千夫长跟能力一般的千夫长,发挥的作用没太大的差别。但,就怕极端情况,极端情况下,人和人能力的差别就突显出来了。
经正规渠道竞争上来的千夫长,能力更优秀,于是在残酷的艰难的关键战斗中获胜。
而要是能力稍差一点,在残酷的战斗中,要么兵败,要么就意志不坚定,望风而逃了。
千夫长这个职务,掌千军之重,一千士卒,已是举足轻重的力量,一千兵力之巨,已足可担任追击断后守城等等要务。
一个能力稍差的千夫长,其造成的最大破坏,能让一场追击战功败垂成,以致让敌人逃得生天;还能会导致断后失败危及全军,再致全军大败;又可能,会导致一座关键城池失守,造成更可怕的战略层面的溃败。
甄氏带来的些许助力,比不过军败城失的隐患。
再有,额外提拔,本身就是不公,不公就意味着,有人不服,军中士卒不服,后来“投资”的其他豪商豪族也不服。
日后,若又有一世家派子弟来投军,也被提拔成了百夫长,结果,世家认为,甄氏一商贾之家就能任百夫长,我某某氏,祖上累代高官,凭什么也是个小小百夫长?与竖子同阶,欺人太甚!
用不公道的方法来行事,带来的隐性负面作用会远大于一时的正面作用。
所说的权财交易,若是此番因甄氏提供了巨量钱财,就因此不顾规则把甄氏族人提拔到高位,这不就是典型的权财交易。
若不恪守规则,在严格的功勋体系中开了一个口子,后果必然是日渐深重,权财交易的后果会是什么,那么不久的将来,这些后果必然出现在军中乃至整个军政体系中,权财交易的后果有多严重,义军的遭受的反噬就会有多严重。
不给甄氏族人以任何额外特权,这样,军中公道无损,将士奋进之心不摧。全军上下所有军官全是一级一级实打实的军功升上来的,那全军军官有一个算一个必然都是能力过硬之人,这就使义军因指挥官能力不足而导致战败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不仅如此,不给任何人以优待,无论是巨商甄家,还是其他任何一个豪门的子弟来投军,全都一视同仁,全都从头做起,这反而,所有人都没意见了。
经种种考虑,来投的数个甄家年轻人,不能给任何官职,哪怕伍长这么小的官都不行。
以往实践中得出的经验此时发挥了作用,普通士卒跟普通士卒还不一样,普通士卒有普通刀盾兵,普通枪兵,普通弓弩手,普通骑兵。
兵与兵有高下之分,最高富帅的兵种是骑兵,骑兵有战马,战马等于配了一个豪车。
之前与黄巾连连作战,不停的抓到黄巾大小将官,针对这大大小小的将官,最好的安排方法是,所有将官全部解去兵权全部塞到骑兵队去。
一个统御数千的黄巾头目,被赶去当步兵,会心里大不痛快,而要是能骑着马当骑兵,头目心中只微有不快,这就是差别。
同样,若是把来投的甄氏族人安排成普通步卒,不仅当事人会心中不忿,连带着甄氏也会觉得被轻视,感到颜面无存。
而要是把甄氏族人分到骑营,虽然依然是普通士卒,但作为骑兵,就会让人觉得被轻视感没那么强了。
要知,要是刘备官小,关张二人,名义上也只能是马弓手而已。
可以说,骑兵乃是非官像官的存在,骑兵本身的特性决定了,有时,骑兵比甚至会比普通步兵百夫长更令人羡慕。
——
对西凉降兵和来投的甄氏族人的安排恰好凑到了一起,按惯例,无论是何人投军,无论其是刚放下锄头的百姓,还是能征善战的他方精锐,不管其战力如何,军纪又是如何,都得先进行义军的基本训练。
这是因为,义军的体系跟其他势力有所不同,彼若是一部战力精悍纪律严明的精锐前来投效,那么,虽其战力彪悍,纪律甚至可能比义军还好,但是一样要先按义军的基础训练来从头到尾训练一番,这是考虑到,若不是一个系统,指挥就很不方便。
外来之兵若不融合到义军体系当中,那就等于对军队体系掺沙子。
不说复杂的,就一点,不同势力的军队,号令都不一样,义军作战,进攻号令是,“全都有!拔刀——进!”
这个口令中,拔刀是确认兵器,调整站位,发令是,【进】,只有当进字落下,才是行动开始。
而要像别的势力的军队,别的势力的一部精锐也在阵中,可彼之进攻口令,乃是百夫长把刀一抽,“冲!”就一个字。听到冲字,彼之士卒嗷嗷喊杀着冲出去了。
要是这样两支号令不同指挥系统都不一样的军队放到一起,千夫长喊一声“拔刀——进!”,阵线上,九百人都是压着步子朝前压,独当中一百人,新投的百夫长以为要冲,把刀一把,“冲!”一声令下带着部下就往前冲了。
结果,一个千人并进的大阵,有一百人突兀的冲了出去,破绽大露,在战况激烈的交战战场上,此一个破绽,直接会造成一个千人队的溃败,一个千人队溃败,又连累整个战场的溃败。
因此,当军队当中有不同的指挥系统之时,对不同的指挥系统的最佳安排,应是分开单独作战,也就是,部曲制,作战时,每一部人马,由各部曲的将领单独指挥单独下令。
这样,各部曲相互配合,能配合阵战,也能作战,但是,部曲与部曲之间,默契度会不够,又因作战习惯的原因,这个部曲喜欢勐冲,那个部曲喜欢列阵缓缓压去,因此,就很难完全统力。
不同的军队系统放在一起,会增加军队的混乱度,而纪律性和组织度,又要避免混乱,也就是,全军若不能从上到下一套系统一套口令一套指挥一套作战习惯,那无论如何,要达到高纪律与高组织度的难度极高。不是不能,而是很难。
再考虑到,适配性问题,指挥系统不同的军队,这个部曲的士兵换到另一个部曲,就不适应了,不适应口令,不适应阵型,更不适应作战习惯。战争当中,难免会有伤亡,残损的兵力免不了要相互组合重建。
要是,指挥系统不一样,部曲融合之后,残兵融合成的新部曲,在短时间之内,组织度和纪律性与协同作战的能力,大为减弱。
这就好比枪械,若枪械的零件不能统一,那一支枪支坏了,就不得不直接扔了。
而若是,所有枪械当中,零件是一样的,那若是有支枪械损坏了,直接可以用别的枪械的零件换上来把枪维修好。
从军工来说,这是节省成本,大幅度降低后勤压力的方法,从军队体制来说,大幅度提高了军队的韧性。
一万之军,经一场苦战,剩下五千可战之士,每部都大有残损,残损到枪兵一营剩了不到二十人,已不足以摆起枪阵。
此时,若所有枪营,其平日的训练,战场的号令,还有作战习惯都是一样,那么,把所有的训练、号令、作战习惯都一样的残兵编到一起,那么立刻,就能再次具有完善的作战能力。
就比如枪械,零件不统一的枪械,扳机坏了,只能把整个枪扔了,而零件统一的枪械,数把坏枪的零件拆拆卸卸,能凑出一个好枪。
差别就在这里。
义军自涿州出兵以来,乃自五百乡勇为起始,草创而成,自出涿州到现在,不足一年,义军现在依然还是在草创阶段,诸般架构远未搭建完毕。
于现在的义军而言,义军的基础只有一个——队列训练。
队列训练不难,也不劳累,可唯独有一点很尴尬。
队列训练跟人的勇武,知识,还有智慧,根本不相关,再勇武机灵的人,投入到完全陌生的队列训练中,必然会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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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之处就在这里,不同于其他训练,队列训练的过程中,教官会训人,把人训的跟狗一样,训练的时候,谁手放的不对,谁脚放的不对,谁肩膀张的不开,教官直接上手上脚纠正了。
队列训练之过程,很憋屈人。
于视尊严气节高过一切的古人,把之训斥的狗一样,还拿手掰起肩膀,还拿脚踢起打弯的膝盖,稍微动一下,就被噼头盖脸的骂,没人受得了如此羞辱。
更不妙的是,严苛的队列训练深意,几乎无人能明白。
当来投之人参与了队列训练,被教官又吼又骂,直以为自己受了平生未有之怒,全得气的扬长而去。
来日,赵子龙若来,赵子龙参与队列训练,赵子龙必然会出差错,必然会被教官骂的狗血喷头,赵子龙必然大感侮辱,必然愤而离去。
天下无人能受得了队列训练当中的憋屈,无人,哪怕是寻常百姓来投军,寻常百姓虽是胆小怕事,虽是服从性高,但百姓心里,一样会骂娘。
正因知道队列训练的要害所在,在与黄巾作战之时,随军练兵之时,当时那么缺乏兵力,军中所有男丁都受训了,唯独几百个读书人没有受训。
要说,能读书的人,普遍家境好,普遍身体条件出众,乃是最佳兵员,可考虑到队列训练的憋屈程度,读书人又都是心高气傲的,被骂两句,恐是一头要撞死在柱子上。
拖延至今,军中读书人,如秦束,如田雷等人,这些士子全都没经受过队列训练。
队列训练本身很简单,但放在实际当中,就变成了麻烦的社会问题。
要解决此问题,其实也很简单,有句话,【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
由此,想让受训之人不抗拒队列训练,方法是,让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也参与到训练当中。
比如,让刘备一块加入训练,然后,训练的时候,别人一看刘备也被训的跟狗一样,刘备也得老老实实的听人指点,那其他人,心里就没有芥蒂了。
刘备现在不在,张飞也不在,剩下的德高望重的人,只剩关羽。
可随之而来还有问题,刘玄德已知是已通晓了队列训练,关羽不知对队列动作熟悉程度如何,假若关羽精熟队列训练之一切口令,一切动作,那么反而还不行了。
正因为对队列太熟了,那么,教官口令下来,关羽几乎就不出错,关羽不出错,教官又怎么训斥关羽,又怎么给其他人做表率。
——
李孟羲单独找来关羽,拜托关羽跟西凉兵俘虏,跟几个甄氏族人一道参与训练。
关羽应下来。
李孟羲打量了关羽一番,他道,“关将军,你要不,穿上甲胃,再披上披风?”
没有打仗,关羽身上没穿甲胃,只是一身粗布麻衣而已。
问题就在这里,普通士卒皆知关羽身份,皆知关羽威严,因而练兵之时,若关羽被训斥,能让普通士卒心中大震,心悦诚服,对训练再无抗拒。
可西凉兵俘虏还有甄氏族人,他们只知关羽是管事的人,对关羽身份没具体概念,这因此,示范效果会不那么强。
关羽接受意见,穿了铁甲,带了铁胃,还弄来一身显眼的大红披风穿上,怎么有气势怎么弄。
随后,西凉兵还有几个甄氏族人,一块被叫到军营。
关羽给众人讲了一通之后,目视众人,沉声说到,“某与众位一同操练,有罚同罚!”
说完,关羽就走进了队列,关羽走到了第二列中间的位置。
位置的选择也是有讲究的,假设站在边角上,那么左右对齐的动作,关羽都站着不用动了,犯错的可能就少了许多许多,这不利以身作则。
操练开始了,李孟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胆大的教官,这个胆大的教官走到队列前边,原地立正,又原地转身之后,以立正姿势定住。
教官小心翼翼的朝队列里的关羽看去,心里有点发虚。
不仅教官在偷偷观瞧,其他人,西凉降兵们,还有几个甄氏族人,目光也都在打量着关羽。
教官舒了口气,他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说到,“都看看左右,记住都在哪站的。”
队伍中,关羽朝前看了一眼,又朝旁边看了一眼,第二排左数第三个。
队列中的新人们,有人听到命令认真的看了下自己的位置,而有的人,不当回事儿,动也不动。
片刻过后,教官目光扫过众人,笑着问道,“都看完了吗?都记住自己个站哪了吗?”
新兵们稀稀落落的答着。
教官点了点头,脸上笑意突然消失,他严肃起来,“那好,既然都记清了,那我来抽查,要是答错了……”
“军法官!”教官转头喊到。
“到!”
一个军法官拿着戒尺跑步过来了。
到此时,明说了说不对的人要挨打,可是队列中仍有人没当回事儿。
教官走到前排第一人面前,问,“你,是第几个?”
排头的西凉兵嘿嘿挠头一笑,“某是第一个。”
“第几排第一个?”教官眉头立皱,“记清,你是第一排,第一排,从左往右数,第一个,明白没?”
西凉兵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教官眉头再次皱起,他严肃盯着人高马大的西凉兵的眼睛,语气严厉,一字一顿的道,“下次答说,得先说【报告】,明白吗?
就比如,我问,你是第几排的?
你得说,【报告!我是第一排,第一个!】明不明白?”
西凉兵点了点头,口称明白。
接着,教官盯着西凉兵发问,“你是排第几个?”
“报……报告……噗……哈哈!”太一本正经,太古怪了,西凉兵没忍住,哈哈笑了。
他这一笑,边上的人也都忍不住低声发笑。
教官冷冷的盯着这个西凉兵,“军法官!”他厉声喝到。
“到!”军法官跑了过来。
“嬉笑无形,怠慢纪律,打手心,三下!”
军法官拿着戒尺走了过来,军法官瞪着人高马大的西凉兵,“伸手!”
西凉兵收敛了笑容盯着军法官看了好一会儿,慢腾腾的把手伸了出来。
军法官毫不容情,戒尺扬起,对着西凉兵满是老茧的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打了上去。
戒尺落到手上,火辣辣的钝痛,西凉兵脸色顿时阴沉。
啪!
啪!
三下惩戒打完了。
手心很柔软,打手心很疼,但对刀头舔血的西凉兵来说,这点滕不算啥,让西凉兵受不了的是打手心的屈辱。
受处罚的西凉兵几乎能感受到别人朝他看来的目光,他脸色涨的涨红,愤怒的看向军法官。
军法官对西凉兵充满愤怒的眼神熟视无睹,军法官看了西凉兵一眼,澹澹的提醒了一句,“好好听令,莫再受罚。”
说完,军法官站到旁边去了。
军中军法官,个个是选自军功之士,个个都是百夫长当中挑出来的,为了起到震慑效果,军法官个个人高马大对上精悍的西凉兵也毫不落下风。
方才,要是军法官气势弱上一点,就有可能言语肢体冲突起来,军法官身强力壮的丝毫不弱于西凉精锐,自然会让西凉兵权衡利弊投鼠忌器不敢轻易造次。
“我再问一遍,”教官盯着排头西凉兵的眼睛,“你是,第几排,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