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位裹着高领深色披风、脚踏皮靴、面容姣好的年轻女郎进入了他的视野。
虽然这两位女子今日仅仅化着中等程度的妆,着装也相对持重,但是眼尖的他还是一下就认出,她们正是那日在购票长队中上镜的,疑似作流莺打扮的女子!
“两位…女士。”几个呼吸后小胡子蹿到她们跟前,后方两位扛器械的助手也紧跟其后。
“我们是一家开设有听众赏乐心得专栏的报社,可以采访一下二位,在塔拉卡尼大师的《g小调第十五号交响曲》中听出了什么吗?”
这问法可谓是十分汲取“前车之鉴”了,一点也不“开放式”。
而且他避开了所有范宁带标题的新作首演,直接选的是那首唯一的大师作品!这首本格主义早中期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标题性可言。
助手们严阵以待。
两位女郎相望了一眼。
“古典而均衡的美感。”左边的黑色披风女郎礼貌而笑。
小胡子记者愣了一愣。
“可否做一点展开?我们的赏乐专栏,每条心得收集需要一点…篇幅!对,稍微长一点点的篇幅!”
女郎稍稍停了几秒,似乎在组织或回忆什么,然后很快就重新开口,言辞稍稍有点卡顿和绕圈子,但语义基本清晰。
“例如第一乐章,开头是一个木管乐的伴奏,嗯,小调的背景,有些忧伤不安,但很克制,然后大提琴拉出忧伤主题,圆号和双黄管交流温馨副题,它们调子不一样,这有一个对比冲突…中间段很复杂,色彩啊调子啊力度啊都多次变幻,就像很纠结的斗争…后面主题副题再现了,而且他们的调子统一在了一起,就像冲突被解决了,这就是很和谐,很均衡严谨的,嗯,很古典的美…”
小胡子和旁边的两位助理惊呆了。
重点不在于她的回答,因为内容其实和曲目单上范宁写的“导赏”差不多。
主要在于,自己确信这位女郎在说话时,曲目单是被她捏在手里的!
她不是照着念的!
“您…这是把曲目单上的资料给背下来了吧?”小胡子干笑两声,试图指出这一点。
“是的。”对方坦然点头,“我没有买到最便宜的票,它花了我1个先令,这十来天我提前反复看了很多次范宁先生的‘导赏’,我觉得很有意思,今天听到真正的音乐后就更有意思了。”
“这种分享不能被收录进您的专栏吗?”右边穿蓝黑色披风的女郎疑惑确认道,“我们算是从资料上学来的,但音乐专业的听众们也是从平时各种资料上学来的吧?”
“呃…也没有这么一说…”小胡子的笑容凝滞,心里却开始滴咕起来。
一对街头娼妓听完音乐会后,分享着交响乐的奏鸣曲式结构?见鬼了!
这报道写上去不是打《事件报》之前的脸么?
“对了,那个副题什么的,圆号和双黄管的对话,你们知道它们在哪吗?”他有些不甘心地再次寻到一个角度。
如果这人“导赏”背得头头是道,到头来连乐器谁是谁都分不清楚,这也算是令人笑掉大牙了。
“啊,这个东西好难记,好容易弄混。”女郎感叹道。
“您说说?”
“圆号在最后面定音鼓的前面一排,中间小号的左边,双黄管在最前面那排管乐,和长笛一排,它在右,长笛在左。”
记者闻言,眼睛瞪圆。
见到对方的表情,右边的女郎语气更疑惑了:“范宁先生在曲目单上画了交响乐团的乐器分布图呀,您把它收好,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两遍就熟悉了…”
小胡子记者:“……”
在4月15日音乐会散场的最后时分,《事件报》前期收录的所有“市民采访”言论,于实况“跟踪报道”中全军覆没。
批判较为勐烈的那波声音,一夜之间诡异地全部消失了。
而在4月底、5月中旬、5月底的后三场“生而爱乐”音乐会中,听众发现曲目单里不仅依旧附着导赏和交响乐团分布图,还添加了更多的“小知识普及”!
比如告诉听众,常见的快板、小快板、行板、广板和柔板有什么区别,大概是什么速度,又大概在多乐章作品中如何分布;
告诉听众开头先主题再副题,后来连接句结束句,这叫呈示部;中间戏剧性强,各种主题变形转调,这叫展开部;后面主题副题重现,调性统一起来,这叫再现部。这种常见的结构叫做奏鸣曲式。
以及常见乐器的音色性格;
常见舞曲体裁的听感和发源时间地点等等……
这些劳工听众们累积的常识越来越多,觉得交响乐越听越有意思,而且互相交流感受时还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上两句。
连权威媒体们都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理性分析”文章好像有点问题了。
这不是封建时代,这是工业时代,帝国的价值观是讲究“自由”和“私产”不可侵犯的!对于“劳工、小贩、娼妓与绅士淑女同时赏乐”这件事情,人家是合法自由购票观演,你本来就不能从这个角度指责。
所以他们之前围绕讨论的命题,多半是“不懂音乐/不讲礼节的人去听严肃音乐是不是亵渎艺术”这一类。
可现在,人家不太体面没错,但没有不讲礼节啊!此前包括着装、清洁和乐章间鼓掌的问题根本没有出现,而所谓“不懂音乐”…
什么叫懂音乐?什么叫不懂音乐?
是欣赏门槛较低的曲子没错,但的的确确是严肃音乐也没错。
在音乐会上听得津津有味,同他交流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这难道叫不懂音乐?
一个基本常识是:“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不懂音乐/不讲礼节的人去听严肃音乐是不是亵渎艺术”,这个话题讨论了这么久,结果发现它从源头开始就站不住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