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某地——
神野在“吊角眼武士”的领路下,踩着积满灰尘的阶梯,一步步地走入昏暗的地下。
阶梯的最下层,是历史感十足的窖室。
原本应被当作仓库来使用而堆放着大量物事的窖室,现在空空如也,地上除了尘埃之外,就只有一些虫子的尸体。
这么一座如墓地般死寂的窖室,竟奇迹般地有生灵的气息。
呼……呼……呼……呼……
虽然很细微,但确实能够听到有澹澹的呼吸声从窖室的深处传来。
循着呼吸声找过去……便能见着双脚平放、双手被扭到身后、屁股坐在地上的2名女孩,被麻绳紧紧地绑在了窖室角落处的一根房柱上。
这2名女孩,正是现在正被青登他们焦急寻找的左那子和夏目月。
肩膀紧挨在一起的女孩们仍耷拉着脑袋昏迷着,嘴巴绑着用来防止她们醒来后叫出声来的布条。
“……你们真是绑来了个大麻烦啊。”
面朝着还未恢复意识的左那子,神野幽幽地这般道,他的语气无悲无喜,让外人难以从其语调中判明他现在都是什么心情。
“非常抱歉……”站于其身侧的“吊角眼武士”一脸羞愧地低下了头,“依据收集到的情报,夏目月一向喜欢独自一人去那座茶屋吃和果子。”
“然而好巧不巧,刚好就在今天,夏目月竟然带了个人过来……而她所带来的人,居然又恰好是‘千叶的鬼小町’。”
“因为我听说过小千叶剑馆的千叶定吉曾对神野先生您有过大恩,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该拿这个千叶左那子如何是好。”
“于是,我们就只能先把她也一并绑过来了。”
“……也罢。”神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错不在你们。发生这样的意外,是谁也没办法料到的。”
说罢,神野顿了一顿,然后轻声复诵“吊角眼武士”方才所提及的人名。
“千叶定吉……”
神野的眼里闪过一抹追忆之色。
“呵,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
“吊角眼武士”扫了眼面露追忆之色的神野,犹豫了一会儿后,反问道:
“神野先生,千叶定吉真的对你有很大的恩情吗?”
神野回敬似的瞥了眼“吊角眼武士”,然后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
“小千叶剑馆的千叶定吉对我确实有着大恩。”
“我最先修习的剑术,并非镜心明智流,而是北辰一刀流,因自觉北辰一刀流不适合我,才于中途改练镜心明智流。”
“我此生所进的第一座剑馆,就是小千叶剑馆。”
“仔细一想,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那个时候我的名字还没改为现在的‘神野辰五郎’呢。”
“千叶定吉先生是名副其实的能够给人传道授业解惑的名师,他给了那时初入剑道一途的我相当多的帮助和指点。”
“若没有千叶定吉先生当初给予我的那些指点……我的剑术断然是不会有如今的这番境界的。”
“……那神野先生,我们该如何处理千叶定吉的女儿?”
静静地听神野简述完他与千叶定吉的过往后,“吊角眼武士”神情复杂地将视线转回到仍正昏睡的左那子身上。
神野的眉头缓缓蹙起……从其表情来看,不难观出:对于该怎么处理自己恩师的女儿,他现在也很头痛。
母需任何人来提醒,神野也知道:千叶左那子失踪了,人脉广泛到可怕的千叶家族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明日一早……不,可能今天晚上就会有大队人马来找寻失踪的千叶左那子。
这无疑会给他们讨夷组带来极大的麻烦。
但千叶左那子也不能就这么放了。
她们现在还不能让外界的人知道夏目崇八郎的女儿失踪了。
至于将千叶左那子给杀了就更不可能了。
神野一直都是以“真正的武士”来自居。
因为自居是“真正的武士”,他一直以武士道来严格要求自己,绝不做任何譬如当众打呵欠之类的有损武士形象的举动。
因为自居是“真正的武士”,所以为了从夷狄的手里保护这个国家,为了将这个国家的所有夷狄尽数驱逐出去,他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对恩师的儿女有不敬之举……这可不是武士所为啊。
神野一脸为难地沉思片刻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先暂时把千叶左那子和夏目月一起绑在这吧。”
“眼下,正值我们讨夷组筹备已久的那场‘大行动’即将展开的关键时刻……我现在不想将宝贵的心力、时间浪费到到别处去。”
“等忙完所有大事、要事后,再慢慢去想该怎么处理千叶左那子吧。”
“是!”“吊角眼武士”高声应和。
“失口,看住千叶左那子和夏目月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严格看住其他人,别让他们对千叶左那子还有夏目月有任何非分之举。”
“我们讨夷组可不是匪帮。”
“我们是为了驱逐夷狄、保护这个国家才一直战斗至今!”
话说到这,神野半阖双目,微微昂起脑袋,露出一副像是虔诚信徒般的陶醉神情。
“我们绝不能做任何与‘驱逐夷狄’无关的事情。”
“所以,失口,如果有人敢违反我的这条禁令,对千叶左那子还有夏目月做了什么……无需向我汇报,直接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是。”“吊角眼武士”郑重且有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失口,让你老婆过来照顾千叶左那子和夏目月的吃喝拉撒吧。我可不想让某些人见缝插针地做了些有违我们讨夷组纪律的事情。”
“是。”
又跟“吊角眼武士”强调了某些事宜后,神野才转过身,和“吊角眼武士”一起一前一后地大步离开窖室。
刚回到空气清爽的地上,神野便见一名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武士走路带风地狂奔到了他的跟前。
“神野先生,船八他们那儿出事了。”
“船八?”神野的眸光顿时变得犀利。
黝黑矮子神色凝重地颔首,接着言简意赅地概述了今日在居留地那儿发生的变故。
听明白都发生了何事的神野,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格外难看。
“又是橘青登……!”
神野咬牙切齿,眼珠子像是随时会喷出火焰来。
“这个国贼,为何总坏我们的事!”
神野恨恨地往旁边的墙壁重重地擂了一拳,被击中的墙面发出了像是要断裂开来的哀鸣。
“损失如何?”
“7人当场死亡,2人重伤,负责给大伙儿断后的马场3人失踪……重伤的那2人虽成功地抬回来了,但他们的伤势很重,应该是撑不过去了……”
马场——青登今日所俘虏的“蓄须中年人”的姓氏。
失踪……这可不是个好字眼,这意味着马场他们极有可能已经沦为青登的阶下囚了。
“神野先生,还有——”黝黑矮子接着进行汇报,“已收到确切的消息:花田七郎他也被橘青登给抓了……”
“……”神野没有发表任何的感想。
只又往旁边的墙壁重重地擂了一拳。
浑身杀气地静默片刻后,神野深吸一口气。
“……也罢。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意外。”
“不论是花田七郎还是马场他们,都并没有掌握什么重要的核心情报。”
“居留地的地形图和居住人员的名单,也基本从花田七郎那儿拿全了。”
“船八他们那边的据点已经转移了吗?”
“重要的东西全都搬走或销毁了。”黝黑矮子答,“在从橘青登的刀下逃出生天后,船八他们就在第一时间转移了他们那边的物资。”
“……待会帮我往下通报:让所有人都稍安勿躁,这点小小的意外无伤大体,不会影响到我们接下来的行动。”
“让所有人都照原计划按部就班地行动。”
“还有——让所有人之后在街头巷角或别的什么地方再碰到橘青登那个国贼时,不要随意地接敌!”
“船八他们今日若避免和橘青登展开正面交战,本不需要死那么多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个国贼确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神野的语气变得冰冷下来。
“我不希望今天的悲剧于日后再发生!”
“橘青登那个国贼,我们迟早会诛杀……但不是现在!”
“事情要一件件地做。”
“等日后腾出时间与精力了,诛杀橘青登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他能1个人打18个,难道还能1个打50个、打60个吗?”
“不要因一时的意气之争而自乱阵脚,白白损耗掉时间和珍贵的人力。”
“我希望所有人今后都要将船八他们今天的遭遇引以为戒。再有类似的意气之争,我定严惩不贷!”
默默记下神野所有命令的黝黑矮子对着自己的脚尖喊:“明白!”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神野本想就这么离开。
但他忽然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情。
“对了。”神野将视线转回到黝黑矮子的身上,“已经联络上夏目崇八郎了吗?”
“今日下午的时候,就已经联络上了。”黝黑矮子说到这,顿了下,然后朝神野展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夏目崇八郎已经同意会对我们倾力相助了。”
“……嗯,很好。”
因适才一直听着各种坏消息而脸色阴沉的神野,其嘴角这时浮起了一丝笑意。
……
……
——唔……
意识浑浊……
——唔嗯……
思绪混乱……
——好晕……
记忆也好,思绪也罢,脑海里的一切都支离破碎,让人无法捉摸其具体的形状。
在这一片混沌中,左那子感到渐渐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长且微微上翘的漂亮眼睫毛微微颤抖……她奋力抬起了眼皮。
在睁开双眼后,左那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眼前所见的景象,竟和自己闭上眼睛时没有什么两样……涌入眼帘的是浓浓的黑暗。
如墨一般的浓郁黑暗灌进左那子的眼里鼻里。
——我这是在哪?
意识仍有些混乱的左那子一边这么自问着,一边下意识地扭动了下双臂。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紧捆在自己的身后,两只白皙小手唯一能动的地方就只有10根手指。
双手的异样,令左那子有如后脖颈被浇了一盆冰……脑海里的那团缠成一坨的毛线团,一根一根地飞快梳平,排成一条条清晰的直线。
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地于左那子的脑海里复苏。
在同一时间,左那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她急忙仰起脑袋看了看四周,确认了自己现在正被关在一座像是窖室一样的地方……夏目月被绑在她的旁边,仍睡得香甜。
“唔……!唔唔……!”嘴巴被绑住的左那子,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象声词,她扭动娇躯,用自己的肩膀奋力去推身旁的夏目月。
在左那子的推搡下,一句细微的嘤咛从夏目月的唇间飘出。
紧接着,这个小姑娘终于是醒来,缓缓睁开了双眼。
“?!”苏醒过来的夏目月,表情先是呆了呆,然后她脸上的“呆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了“惊恐”。
“唔嗯嗯嗯……!”嘴巴被布条绑住,同样也说不出话来的夏目月,对左那子“嗯嗯嗯”地叫着。
虽然她们现在都说不了话,但左那子却能从夏目月惊恐的眼神里看出这孩子现在想说什么。
左那子小姐,我们这是在哪——夏目月用眼神朝左那子这般问道。
冷静点——左那子用镇定的目光这么回应夏目月。
受到左那子的镇静情绪的影响,夏目月脸上的惊恐之色消散了些……但她的身子仍在微微地颤抖着。
实质上,左那子现在也非常地害怕。
仅看一眼她们现在的处境并回顾一下她们昏迷前的记忆便能知道:她们现在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被人绑架……左那子她也是第一次遭遇如此可怕的事情。
强烈的忧惧令她的心脏现在跳得好快、好用力,仿佛随时都会顺着她的喉咙跳出来。
是什么人绑架了我们?
绑架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钱?
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种种不好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在左那子的脑海里逐一闪现……这些可怕猜想,进一步地加剧了左那子现在的心脏跳速。
左那子现在之所以能还能保持住冷静的表情……全有赖于她坚强的意志力。
她现在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坚强意志来强行扼住心里的忧虑与怯俱。
以眼神示意夏目月冷静下来、稍安勿躁后,左那子连做数个深呼吸,调整好了自己的思绪与心情,接着再次仰起头扫视四周,试图通过观察的环境来推测她们现在被关押的地点。
然而没过一会儿,左那子就失望了。
放眼向四周望去,只能看到灰尘与各种小虫子的尸体,除了能确定她们现在正被关在一座窖室里之外,再无其他收获。
左那子转而用力地扭动身子与双手,尝试着挣脱身上的麻绳。
瞅见左那子的此番动作,看出左那子这是想做什么的夏目月,连忙跟着一起用力扭动身体,试图与左那子合力挣开麻绳。
然后二女的脸上渐渐浮起失望之色。
将她和夏目月的双手捆住,以及将她们俩和她们身后的木柱紧紧绑在一起的麻绳,都绑得相当结实。
仅靠她们一介女流的力气,实在是没法睁开缚在她们身上的麻绳。
夏目月颓唐地耷拉下脑袋,或许是因为太过恐惧了吧……她的双眸渐渐浮起了一层水汽。
她用力地抽着瑶鼻……她不想如此丢脸地哭鼻子。
但她越是想强忍泪水,氤氲在她双眸上的水汽便愈是浓重。
最终——这些水汽化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滚落而出。
“父亲……父亲……”不复往日开朗的少女,用着因哭腔而变得格外含湖的声线,反复念叨着她对这个世上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的称呼。
在夏目月正默默垂泪之时,她身旁的左那子……正面无表情地半阖美目。
——这是什么……?
左那子这样想着,伸直了自己的右手中指。
方才,就在她扭动双手,试图睁开捆住双手的麻绳时,她的右手中指于无意之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异物。
将右手中指伸向自己刚刚摸到异物的方向后,冰凉的触感再次传及左那子的指尖。
是一枚木柱里松动的铁钉。
“……”左那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的右手拇指也伸了过去,用拇指与中指夹住这根松动的铁钉,一点一点地扭动。
左那子纤细修长的十指非常灵巧。
自幼接受最严格的“大和抚子”教育的左那子,她的手指既能攥稳剑与薙刀,也能完成裁缝、刺绣等精细的工作。
在左那子持久且有力的扭动下,终于是将这根铁钉从木柱内拔了出来。
感受着正被她捏在指尖的那枚铁钉所传来的冰凉触感,左那子又深吸了一口气。
她现在仍旧很害怕。
突然被人绑架、突然被关到了连具体位置都不清楚的地方、不知绑架人是谁、不知是为了什么才将她们给绑走……
她害怕这些不安的思绪。
她害怕现在未卜的未来。
虽然害怕……但她现在更害怕自己就这么放弃思考地坐以待毙!
就算要死,也得拼尽全力地求生过后再死……这么想着的左那子,她的一双美目里闪过凌厉的光芒。
她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夹着铁钉,用尖锐的钉尖擦磨绑住她双手的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