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牛肉面的配菜有时不需要加满（下）
在法师界,法术建构区一向是个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字如其名，它的结构与材料完全由魔法构成——这里的“魔法构成”当然不可能是上流社会那些“用魔法结晶在花园造下午茶小亭子”的奢侈行为，而是最粗糙的“魔法振幅”。
与简单粗糙的联络喇叭相仿,法术建构区的魔法振幅就好比建高楼时、水泥土里的钢筋。
魔法振幅简单粗暴地切割地下，制造空洞,分出数层区域,再于入口处草草连了几条精细振幅通往地面——最终在地下建成的庞然大物固然规模惊人，却也无比简陋。
虽然相传这是某位法师塔的大法师所布置,但成品嘛……也就差不多是陈年木头老房子里,白蚁在房梁里建的窝。
没有明亮的阳光，没有洁净的空气,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处处都飘散着泥土里垃圾特有的臭味。
越深层的法术建构区，条件便越差,具体可参考埋在地下的破败筒子楼。
……然而，不知怎的,这个被上流社会所鄙弃的庞然大物，就这么缩在了查令酒店街地下,吸纳了一批又一批的“居民”。
谁也不知道它埋在地下的总体积究竟多少,只是入口开在查令酒店街附近；
谁也不知道它所吸引的“居民”们是什么东西,却也无人……去打探这个消息。
因为法术建构区没有健康保障,没有医疗设施，没有教育场所——没有一切,本应该存在于地上文明世界的基础设施。就连维持生命的热水设施,也只出现在第七层法术建构区，需要所有“居民”亲自拎着桶过去，用最原始的方法运送回家。
这儿不是“法师界”,更不是“社会”。
这儿的“居民”不需要保障，死去也无所谓。
试图挤入法师界的纯人类。试图挤入法师界的非人类。被法师塔通缉的吸血鬼。被法师塔通缉的种族不明的东西。贵族们的暗线。处理肮脏生意的属下。非正规赌|场。非正规酒馆。非正规妓|院。裹在漆黑长袍里、从不说话的店老板。
他们悄悄进驻法术建构区，一层一层涌往最深层躲藏，就好像是被尸体吸引的食腐生物……
贫民窟，只不过是法术建构区的一角罢了。
【中午十一点三十分，第五层地下法术建构区】
安娜贝尔很生气。
安娜贝尔极度生气。
安娜贝尔一股脑地往前冲，一边紧握着轮椅上把手将其飚出豪车般的感觉，一边“哒哒哒”踏着高跟鞋飚出豪车般的风采。
被飙车的洛森：“……”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默默闭了回去。
这位奸商自诩能把整个学院的雌性生物骗的团团转，却经常搞不懂他的宿敌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突然哭泣的原因，突然发怒的原因，红牛喝嗨时吵着闹着还脱鞋砸他撒欢的原因。
……大抵，应该，可能，是对方不算“雌性”吧。
第五层法术建构区虽然没有深层建构区的崎岖可怕，地面却也是坑坑洼洼的，更何况推着他飚轮椅的姑娘一点都不清楚地形——数次急刹车、数次急转弯，让坐在轮椅上被动风驰电掣的他……被颠得有点想吐。
唉。
这两天好像又是没怎么吃东西，睡眠时间也少得可怜。
自从被薇薇安指出“病弱娘炮”短板（？）后，洛森就更讨厌自己身为残耳精灵的虚弱……如果能够拥有完整的双耳，说不定怎么折腾都不会犯胃病犯头晕……所以，此时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按了按一阵阵紧缩的胃部，稍稍揉了揉。
他这个小动作极其隐秘。
可随着高涨怒火狂飚轮椅的大小姐猛地停住。
“你想吃的那家面馆在哪？”
——这话依旧很没好气，但洛森敏锐地嗅到了对方较之刚才气势的柔软。
奇怪，她又突然顾忌什么东西，把坏脾气强压下去了？
……说起来，她之前为什么会在看到我的牛肉面外卖时雷霆震怒？？
“咳，就在前面，左拐就是……”
“嗯。”
“那个，姐妹……”
“你闭嘴。”
“……”
洛森……洛森结合那次和对方深夜前往食堂的经验判断，还是觉得她可能是根本没接触过“鸡汤泡饭”“牛肉面”这种低等食物，觉得性价比又低菜色又低贱，完全不需要掏钱去购买……就好比每次他当着她的面吃垃圾食品，蠢宝宝的脸色也会含着怒意，气得仿佛自己欠了她百万金币。
那晚生气，可能是气自己调戏她之后还得寸进尺，竟然要加两个蛋；这次生气，是气自己认同的闺蜜竟然吃这种卖相垃圾的食物吧。
唔，也有可能是嫌弃上面的牛肉肉腥？
毕竟仔细想想，每一次她出手给自己送食物，基本都是不沾荤腥、没有油脂的素食——对了，蠢宝宝好像极其推崇素食，小时候她就学习什么“几百种蔬菜色拉”食谱，长大后只会变本加厉吧。
↑完全没有自知之明、重点全部偏移的家伙
洛森心里松了口气，自认推理清楚了安娜贝尔生气的原因，便急忙补了一句：“谢谢你送我到面馆门口，剩下的我自己……”
我自己推轮椅进去，吃碟免费咸菜就好。
安娜贝尔没有理睬。
她正运用自己清晨五点整起床背诵魔法的强大自制力，压住被蒙骗的怒火与满腔疑问，逼迫视线远离这个轮椅上的王八蛋。
如果不是发现他又在胃疼……
“想吃什么就点，不用客气。”
斯威特家的继承人推着轮椅上的少女，握着把手，小心让轮子越过坑坑洼洼的狭隘台阶，即使低头察看着轮椅下方有无障碍物，气场依旧倨傲高贵：“侍者呢？”
洛森：“……”
他咳嗽一声，冲从大铁锅后茫然探出头来的店老板眨了眨眼，将手覆上轮子外缘的手推圈。
“请您跟我来吧，小姐。”
轮椅上的“侍者”笑眯眯地说，“这家店有些狭小，只我一个能够服务您。”
下一秒，安娜贝尔还在低头琢磨如何在不颠到病人的情况下弄出被台阶卡住的轮子，就见它自己转动起来，灵活一歪，向上一爬，轻巧越过了她眼中格外坑坑洼洼的地面。
她抬头，下意识就想重新伸手去抓上把手，却终于看见了自己所位于的面馆。
——与大小姐印象中的“馆”截然不同，这个小地方总面积不过二十平米，摆着几张桌子凳子，没有瓷砖，没有壁纸，圆脸的店老板站在门口局促地搓着手，周围是几口乱七八糟的铁锅煮锅。
安娜贝尔·没见过街边摊·斯威特不禁惊住了。
“这里……”
能吃饭？？？
洛森有点好笑。
自从社交季之后，他就没和对方进行频繁的公共互怼，也再没怎么见过她瞪圆眼睛、一脸懵逼的状态了。
他知道她压力很大，忙着在那些事中周旋，结束比赛后气都没喘就忙着扫尾，昨夜与海伦娜势力的交锋也让洛森猜到了点什么……
但，本质上还是只吃到巧克力就会眼神发亮的蠢宝宝啊。
“小姐，请坐来这边，否则您会弄脏您的鞋。”
安娜贝尔的“不”字还没出口，就被抱住了。
——直接绕过腋窝，像无数次打架那样抱起来，双脚悬空。
可这次她没有被举得高高远远的、或者被甩出去——而是被抱到了对方的轮椅里，又绕过膝弯调整了一下双腿的位置，被半扶着坐在膝盖上，裙摆还被理顺了一点。
安娜贝尔一僵，心脏刚要剧烈跳动，怒斥对方“你特么是不是又把本小姐当洋娃娃玩”，却又愣住了。
女孩的身体，柔软细腻，鲜明的起伏与香香的沐浴露，甚至她所坐的位置都……
没有一处不是细细软软的。
绝不像是……某个坚硬高瘦的男人，套了个女装的壳子伪装。
安娜贝尔曲起手臂，状似尴尬地碰了碰对方的胸口。
……触感绝对真实，咳咳，还很大……绝不是什么馒头苹果或棉花塞出来的。
难不成，是自己刚刚认错了？
布朗宁就算出于某种目的女装骗她，也不可能装出这种……据她所知，没有任意一种魔法是可以无副作用完全改变身体真实性别……就算退一万步想想，如果要使用某种可以改变身体真实性别的魔法，把自己完全塑造成“莉莉”，这家伙也必须知道莉莉的真实三围才行……这家伙怎么可能知道莉莉的真实三围？
……这家伙怎么敢知道莉莉的真实三围？！
洛森·知道真实三围·亲哥·布朗宁：怎么呆着呆着又生气了。这次连脸都鼓起来了。
……有点想戳。
安娜贝尔的心态又从“笃定狂怒”换成了“迷惑混乱”——如果不是布朗宁这个混蛋，她才不会生气别人不好好吃饭呢——于是，她还在发愣的时候，就被坐着轮椅的侍者一路运送到了最干净的小桌子前。
洛森不太愿意让她坐这个地方的破塑料板凳，就直接撑起手臂，自己挪到了对面的塑料凳子上，将昨夜亲手打磨好的轮椅让给了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一回神，就见本该在轮椅上的病弱少女袅袅婷婷端坐到了对面，双手以绝不符合“袅袅婷婷”的架势抓着餐巾纸，疯狂“唰唰唰”给小桌桌面抛光。
安娜贝尔：“……”
她又有点怀疑了。
“那个……”
“嗯？没事，这里桌子有点脏，我帮你擦干净一点。”
“……”
你这不叫擦干净，你这叫人体电动抛光机。
安娜贝尔看看这姑娘“唰唰唰”疯狂抛光的上半身，又看看她娴静优雅、仔细并拢、连脚腕都没露的下半身，心里的怀疑如同海水，潮起潮落。
这擦桌子的利落干脆很不像布朗宁，安娜贝尔见过他蹲在草丛里一边除草一边塞黑面包吃，什么时候在乎过用餐环境；
这文文静静双腿并拢的坐姿也不像布朗宁，安娜贝尔觉得，就算要女装，他应该也是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女孩子。
可之前拿筷子的手势……下意识将筷子当作木刺的……
安娜贝尔陷入纠结，直到洛森把木头桌面手动抛光成瓷砖般的质感，她还是没理清楚。
“你想吃什么？”
满意地把周围环境调整成女朋友勉勉强强能坐几十分钟的状态，布朗宁同学立刻根据刚刚的推理表态：“我想吃素凉面，那种全部都是蔬菜的……唉，之前叫牛肉面吃实在是鬼迷心窍，姐妹，其实最近我在减肥。这家面馆的小菜里还有拌小西红柿哦，又美容又减脂。”
安娜贝尔：“……”
点菜架势，也不像是那个无肉不欢的家伙。
安娜贝尔的怀疑稍稍打消了一点，但她还是想开口再试探试探——却又对上了门口店老板若有若无飘过来的小眼神。
……呃，坐在这里这么久，不点单，似乎不太礼貌。
第一次在“餐馆”吃饭被厨师盯着催促点单，安娜贝尔努力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怀疑压下去，不太适应地说：“那我点一份素凉面和一份拌小西红柿吧，莉莉，你现在又是病人又在生理期，还是多吃点比较好。你不要顾忌太多，老板，一份大碗牛肉面……唔，加两个荷包蛋，加双份牛肉，再加两颗小青菜。你有什么忌口吗，莉莉？”
莉莉急忙摇头。
安娜贝尔还是担心自己不太会点单——刚刚一进门要“侍者”带领自己已经是闹笑话了——于是脸皮薄的大小姐努力环视了小店一圈，找到墙上菜单中的配菜表，认认真真看着上面的字，把除了辣椒以外的东西都报了一遍。
“……就这么多，葱和香菜都放，麻烦老板了。”
骤然接到大单的老板：“好好好，没问题！”
骤然能吃一堆肉、从没舍得在这家店点大碗面条的布朗宁同学则喜出望外，眉飞色舞。
顺利点完单的安娜贝尔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没再闹笑话，认真端详菜单的视线又扫回来。
接触到女朋友认真视线的布朗宁同学立刻垮下嘴角、耷下眉毛，将“好耶能吃肉”的表情换成出席朋友葬礼的表情。
安娜贝尔：“……”
这么不爱吃肉，满心减肥啊。
难不成，之前真的是自己误会……
“那个，莉莉，之前就想问，你怎么坐出了轮椅，实在是……”
莉莉大大咧咧地笑笑：“没事，我都在轮椅上坐了一天多啦，实在太闷，所以想坐一会儿塑料凳而已。”
这个解释，洛森没有说谎。
奸商在某方面是绝不会亏待自己的，这把临时赶制的轮椅里垫了一堆柔软洁净的靠垫，既方便他虚弱期时咸鱼瘫，又方便他虚弱期完毕后转手贩卖，还能防止伤口再次迸裂流血——血污只会弄到垫子上，不会弄脏轮椅或其他家具，这样一来就好清洗了。
在堆着这么多靠垫的轮椅上饿着肚子咸鱼瘫了一天，睡觉都忍不住去搂那谁谁的腰的多动症早就耐不住了，否则今天中午也不会为了那点点配送费转着轮椅出去买牛肉面——除了省配送费，洛森也想晃一晃兜兜风，顺便找找新的商机。
尽管小时候的梦想是“懒懒散散睡午觉”，长大后有太多事需要操心，布朗宁同学完全闲不住，无所事事咸鱼瘫时，总错觉能听见小钱钱在耳边“哗啦啦”流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