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1
二十岁生日那天,卡拉正式成为了一名圣堂画匠。
而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卡拉正式成为了圣堂有史以来最好、最卓越的画匠。
对此,至高无上的圣女大人如此评价
“看来,当森林与月亮夺走你的智商时,也会还给你些许东西回报。起码你有一桩能谋生的手艺,不会弱智而死了,真好。”
画匠抄起凿子就向这位大人投掷而去,而圣女头都没回,洁白的月光就把凿子弹射到了她的脚上。
“嘶嗷你这个”
“圣堂内,不得喧哗。”
“”
在卡拉看来,这位圣女,他实在是太太太太太讨厌了。
嘴巴仿佛被一百条毒蛇的血泡过,眼神永远冷得像千里雪岭,语气与神态都自带一种特别优越的俯视感。
明明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你们这帮精灵全是蠢货”的傲慢,可偏偏所有精灵觉得他那是优雅与纯洁太会装了,装得比谁都纯洁无辜,实质比谁都恶劣。
除了脸长得好看,这只在圣堂宅了几百年的精灵明明没有任何优点。
但唉,谁让他脸长得太好看,而她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美人呢。
“你要是性格再好点,”画匠托着腮说,“别说追你,我就是抢也要把你从圣堂里抢出来啊。”
圣女从书桌上抬起头。
“请问您是没事干吗”
并非周末,也并非夜晚,阳光正好的午后,这只白痴就带着一堆凿子锤子爬到他窗户对面的树枝上了。
她嚼着做午饭用的小西红柿,说话时脸颊一鼓一鼓的,颊边还沾着黄色的颜料。
“嗯没事干啊。”
卡拉打了个哈欠“那批需要修缮的壁画我早就搞定了。你这里又没什么别的事可干圣堂里好无聊啊。”
你才呆了一年,就嫌无聊,我可是呆了几百年呢。
圣女收回留在她颊边的视线,决定不提醒白痴那块黄颜料的存在“我记得,那批需要修缮的壁画,一共有一千零”
“搞定啦,全部搞定啦”
卡拉晃了晃腿,在耀眼的午后阳光下眯起眼睛“哎,像你这样五音不全的艺术白痴怎么能理解本姑娘的效率与创作功”
“既然这么闲,”圣女打断她,“就调职过来,为我的直属殿堂绘制新壁画吧。”
卡拉倒抽一口冷气,直接从树枝上掉了下去。
无名氏动了动手指,白如苍雪的光芒立刻向下滑去可滑近了一瞧,那只精压根就没摔到地上,正龇牙咧嘴地抱着树干。
看到本打算捞住自己的光芒,她立刻嘿嘿嘿道“真的吗真的吗,你允许我去你的直属殿堂工作”
“白痴。”
圣女再次关上窗户。
只是,这次,还真不怪卡拉。
圣女的直属殿堂也就是圣堂建筑中,圣女的寝殿,圣女的藏书室,圣女的祈祷室,与圣树所在的圣殿。
说白了,“圣女的生活场所”。
想想吧,从19岁开始苦苦追求的大美人竟然主动开口让自己去他的居所工作绘制新壁画贴身嘿嘿嘿
布朗宁家的精特别坦荡地擦了擦差点没淌出来的口水,兴高采烈地奔向了负责工作交接的精灵,生怕圣女下一秒反悔。
卡拉的态度其实一直很坦然过分坦然她讨厌圣女的性格,该怼的肯定怼,该骂的肯定骂但她就是馋人家的美貌,所以嘴上骂得再欢,也一定要追他占到他便宜。
毕竟是布朗宁家的花心精。
无名氏对此心知肚明,所以面对卡拉的热烈追求,他就当看猴戏。
惯常喜新厌旧、追求漂亮外表的年轻女孩,她说的做的,没一件能当真。
假使她认认真真追求,情感表达得特别真挚那么无名氏肯定会比秋风扫落叶还无情地击碎她一腔真情,而不是纵容她在自己耳边乱跳乱吵。
因为他注定是圣堂力量的容器,绝不能拥有真心,只能看看虚情假意。
所以,这次嘿嘿嘿着去换岗的画匠小姐,也要注定失望了。
圣女本质或许是个恶劣的混蛋,但他在私人感情方面还是非常圣女的。
让她到自己的居所绘制壁画,就单纯只是
绘制壁画。
“这边,我计划添二十副记载在古精灵纪里的寓言画。”
卡拉“”
“书架上方,我计划添四十副记载在圣堂典册始录里的精灵族历史画。”
卡拉“”
“穹顶上,这边的承重柱,你再弄五十副左右的浮雕”
卡拉“”
“明白了明白了就开始干活吧。书本资料都在这里,午饭自己去找边门的侍从领,你的起居室在东边的别间,直线距离上离我的起居室最远所以没事不要再来烦我。”
卡拉“”
“哦,还是说白痴的智商太低,无法理解我的要求没关系,那我再放慢语速说一遍”
卡拉愤怒地将自己的锉刀向那位吹毛求疵的圣女投掷而去。
圣女依旧没回头,锉刀的手柄被白光转过来,再次弹射到了卡拉的脚上。
撇开感情方面的花心不谈,卡拉布朗宁这位画匠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经过她雕画、修饰的圣堂仿若披上了月光。
在她手中,再朴素的刻刀与凿子都仿佛自由的白鸟,能在石块或木料上飞出无比绚丽的轨迹。
无名氏虽然反感音乐与歌声,但他不排斥画作即使他的绘画天赋与音乐天赋一样惨不忍睹,拿起画笔只能创造乱线与黑点
但,欣赏是能做到的。
曾经,闲暇时,他就是靠着圣堂藏书室里那许许多多勾勒外界的画册,打发时光。
他的脑子里转动着许多许多的故事、许多许多的传说只可惜,自己没有将其绘于纸上的天赋,只能自己在思想中回味给自己看。
某方面而言,天赋卓绝的画匠,真的令他有些羡慕。
所以无名氏把自己的需求对画匠说清楚后,就很放心地离开了,打算继续沉迷研究,过段时间再来验货。
于是,两个礼拜后。
“我没了。”
无名氏带着些许期待踏进殿内,只看到了毫无生气的墙壁,与一只毫无生气的白痴。
后者拿着小刀在墙上刻点点,刻一个点点就往墙上磕一次头,脑门都红了。
无名氏“”
“有这么难吗”
这一瞬间,他不禁对自己要求的合理性与难度产生了怀疑。
不应该吧,按照这只之前表现出来的艺术天赋,自己连选题都确定好、内容材料也替她找好的画作,无疑是命题作文
“难难你好意思来问我”
卡拉无比沧桑地抬起头“你指定的书本资料都是什么玩意儿古精灵纪与圣堂典册始录我在这堆破书里找了半天找不到任何现代通用语版本的全优雅的精灵俚语是古精灵语看不懂、看不懂鬼能看懂啊”
无名氏“”
无名氏“”
他往后默默退了一步。
卡拉“你什么意思你后退是什么意思怕被弱智传染吗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本姑娘绝对不是文盲,而且难道你觉得每个普通精灵都要熟练破译弯弯绕绕的古精灵语吗”
无名氏依旧没开口。
但他的眼神很明显地透露出对啊。
卡拉“我不会、我不会,我就是不会,怎样”
“不是。”
高级知识分子用看奇异生物的眼神道“就算你不懂古精灵语,这两本书,也是精灵学堂文学常识课上的启蒙书目。哪怕从未接触过完整版的书籍,哪怕是单纯在课上听老师讲,也应该听过几则,熟知里面的内容除非”
上课压根不听讲。
奇异生物“本姑娘就是讨厌那些文绉绉的让精打瞌睡的内容本姑娘就是讨厌文学常识课没听过怎么了”
呃。
“虽然我一直将你称为白痴,但总以为,你还是比白痴好一点点的。”
卡拉又累又气,徒劳无功地忙了两礼拜都无法挤出半点创作灵感,一听这话,她瞬间不干了
无名氏下意识就勾起纯白的光芒,谨防她投掷手中的凿子。
可卡拉没有投掷利器。
她“哇”一声嗷出来了。
站在原地,脸上都是颜料,抓着凿子与小刀,哇哇大哭。
无名氏“”
森林啊。月亮啊。
为什么啊。
“等别你怎么”
“你骂我你骂我白痴哇”
“不是怎”
我不是一直都说你白痴吗,为什么你现在才哭得这么起劲
而且小时候文化常识课都不听、现在连一个古精灵语都不认识,这怪谁啊
“哇”
“”
很多很多年后,在无比广博的法师界,有这么一个偏颇、不客观却较为普遍的道理,流传在每个雄性的耳朵里。
当某只雌性冲你瞎哭的时候,最好别和她讲道理。
而某位奸商更是在这则道理后加上了附加条款
最好喂她吃点巧克力,摸摸她的头,再抱抱她,哄她时要记得把“蜜糖蠢宝宝”里的蠢字去掉。
当然,在圣堂宅了几百年的无名氏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所有常识都在告诉他自己,这只女精灵就是恼羞成怒、辩无可辩、纯纯的无理取闹而且嗷这么大声都没多少眼泪,她也绝对没多伤心话说布朗宁这个家族一直是死不掉眼泪的类型啊,怎么这只女精灵已经在他面前哭了两次
但,他疼痛的耳朵告诉他自己,别分辨了,别纠结对错了。
哄吧。
看在他大她那么多岁,看在他是个长辈,看在她是个年轻鲁莽的傻丫头份上
于是,卡拉哇哇的哭声,很快就止住了。
这不是因为无名氏那几句空前匮乏、干扁、僵硬的哄劝起到了作用。你不能指望一个独居几百年基本没说过好话的雄性突然擅长甜言蜜语。
这也不是因为卡拉良心发现,停止了大声假哭报复他、故意折磨他耳朵的行为。永远都不要指望布朗宁家的精有良心,他们只有报复心。
这是因为,就在无名氏那几句干扁的、相对平常柔和许多的“哄劝”里有这么一句,慌不择言的承诺。
“这样我把这几本书念给你听,行吗你想画什么故事,你要雕刻什么传说,我都把古精灵语翻译过来,念给你听。”
卡拉立刻不哭了。
圣女要给她念书。
那位从来只会念诵祈祷、咒文的圣女,嗓音那么好听日常却没什么好话的圣女,说要专门,给她念书。
嘿嘿嘿嘿嘿嘿。
古板的圣女,毕竟还是不懂,一只无下限的花心精能有多少手段垂涎美貌的。
她可以盯着他的手看,可以盯着他的头发看,可以拼命烦他就为了听他说话的嗓音,可以故意装作没在树枝上站稳往他的方向倒、指望蹭蹭肩膀
这一切恬不知耻的占便宜行为,卡拉布朗宁都将其概括为“馋他美貌”。
而且她还很恬不知耻地告知本尊,只要他肯摸她耳朵或让她摸他耳朵她就停止这些骚扰,去寻找下个目标。
谁不知道精灵族这一生只能让最心仪的对象摸耳朵啊,而两只精灵互摸耳朵直接等于求婚。
这只精偏偏就能做出“我将来要摸很多大帅哥耳朵,所以排在第一个目标的你快给我摸”的流氓样。
无名氏快烦透了。
能够在三年的时间里习惯一只白痴,但不代表他就能习惯一只流氓。
还是一只女流氓,你不能打她也不能骂她太凶。
每次卡拉转着眼睛占他便宜时,他都恨不得把精丢出去倒吊在瀑布上。
可明明自己是个大她几百岁的年长雄性,为什么会有“被占便宜”的感觉,明明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吃亏才对吧在这种认知下连火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堆满一排排的“白痴”弹幕好吗。
不过,无名氏一向信守承诺,这次说了要念书给她听,就一定会好好打开书本,一句一句的翻译、读出。
他也实在是怕了她哇哇哭。
于是,第一天,坐在她工作的颜料台旁,捧着古精灵纪慢读,无名氏心里想的是,再过三十分钟,这个白痴就又要黏过来占便宜了,那我就直接敲她头。
而托腮坐在旁边,装得比小精灵还乖的卡拉,她心里也在想,再过三十分钟,我就装作听困了手臂支撑不住,然后栽到他膝盖上。
结果,三十分钟后。
没有谁故意跌倒,没有谁合上书。
无名氏念书的速度轻轻放缓了些,手上的启蒙书对他而言太过简单,闭上眼都能背出。
他悄悄把视线往上飘了飘,离开书页里晦涩的古精灵语,观察了一下旁边的女精灵。
她很安静。
破天荒的。
托着腮,眨巴着绿眼睛,栗发有一缕调皮地垂下,卷过嘴角。
卡拉完完全全沉浸在了他所读的故事里,就像学堂里老实听讲的小精灵。
老师的教导她没兴趣听,但他的嗓音,总是会很认真很认真听、也会一不留神就陷进去的。
真的,太孩子气。
这个午后,无名氏突兀想起族群里那些男精灵,评价她的话。
气质、天赋、性格、身材样样都好,唯独就是头发与眼睛的颜色,太深太脏,是瑕疵。
可在他看来,明明就是相反的
象征森林的深绿,象征土地的深栗。
看到春天的树枝,看到秋天的落叶,看到幽静的潭水看到什么都能想到这两抹颜色,想到她。
那明明就是他无法触及的绚烂色彩。
也是他无法触及的,鲜活且自由的,生命。
她的外表,对一颗苍白的容器,太有蛊惑力。
的的确确,是全族最漂亮的女精灵。
但唉实质呢
固执、脾气大、喜新厌旧、不爱动脑子、莽莽撞撞的、什么事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一团长不大的孩子气
这无疑是全族最糟糕的女精灵。
最糟糕无疑
所以。
一颗苍白的容器。
对这样糟糕轻浮的家伙。
也能谈一点点的,真心吧。
反正,也不会得到、伤害她的真心。
无名氏收回视线,阅读声古井无波。
从那天开始,卡拉惊喜地发现,对方降低了对她关窗户的频率。
嗯。这实在是个巨大的进步,十分令精惊喜。
而且,不仅仅是初始的那两本书圣女还开始抽出更多的时间,坐在挥刀雕刻的她旁边,读起更多的书。
寓言,历史,童话,传说。
最智慧也最古老的圣女,他读过的藏书无疑浩如烟海,而在这浩如烟海的储备量里,不知为何,他对她念出的故事都带有极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
卡拉听到了能够更改星象、能用火焰驱散一切的法师。
卡拉听到了脚踏高山狂风、獠牙尖锐性格宽厚的狼人。
卡拉听到了巨翼遮天蔽日、吼叫声能撕裂万物的邪龙。
卡拉听到了奶油、糖霜、碳酸汽水、油炸小酥肉、许许多多的不存在于精灵族的美食
她听到了森林以外的全世界。
那里的每个生命都很自由,可以背着包从大海走到雪原、再穿越荒野
不是祭典的某天夜晚,也能看到烟花绽放。
有游乐场,有城堡般辉煌的学院,有永远不会灭灯的热闹街道。
这实在让一个天生浪漫的艺术家心驰神往。
卡拉听到了多少,她的笔与刀就创造出了多少。
圣女的直属殿堂里,壁画与雕塑都愈发离经叛道、奇诡灿烂当然,这是圣女的直属殿堂,没有精灵会发现画匠那早已飞出森林的思绪。
圣女也从未制止。
他只是坐在她身边读书,偶尔抬眼,很静很静地看一眼那些描绘着外界的壁画。
而这其中,最美丽的一副是卡拉最喜欢的故事角色。
异兽。
古老的预言说这头异兽沉睡在森林最深最深的沼泽里。
预言说,这头异兽会在荆棘与藤蔓的缠绕中苏醒,它美丽异常,生长着结晶状的犄角,仿佛头戴王冠。
异兽是整座森林与所有梦境的真正主人,圣堂都应当对它臣服。
异兽苏醒时,会打破任何诅咒、恶意,驱散整座森林边缘封闭的迷雾。
异兽无所不能,弹指便能实现一切美梦,撕破一切阻碍自己的宿命。
异兽是无比美丽,又自由的生物。
卡拉布朗宁为这头异兽的故事着迷。为了描绘它的庄严与美丽,她磨平了不知多少把凿子,在石柱上精心刻画出它身上每一颗荆棘的尖刺。
只是,沉迷创作的画匠没有注意到,当念到异兽的故事时,圣女手中的,并非是什么掉渣的预言书。
他捧着自己厚厚的研究笔记,目光晦暗不明。
异兽不存在于任何精灵的记录里。
它只存在于,圣女自己在无限绝望下,反复研究、推测后,唯一达成的那个“可能性”。
一只掌握魔法,不惧火焰,离开森林,周游世界的精灵。
圣女只能抓着这个可能性,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活在与藤蔓、诅咒的拉锯战里,完全看不到尽头。
谁会成为异兽
谁都不可能成为异兽。
但,何必让画匠知道真相呢
年轻的艺术家,听到浪漫的传说就好。
至于他会在完工的异兽壁画后藏下什么机关,做出什么后手与布局与她无关。
毕竟,藤蔓召唤他去石室的频率越来越高,保有生存能量越来越艰难。
他知道它不可能容忍自己带着日渐增长的祈祷力量,活过下一个百年。
但,能在这个百年和这个稀有的白痴说上几句话,他的生命已不算纯粹苍白了。
还是很值得的。
异兽的壁画完成后,画匠给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蒙上一层白布,兴高采烈地把圣女从研究里拖出来,嚷嚷着让他看“奇迹揭晓”。
孩子气。
无名氏挺无语地抱着书站好,看她扯下白布。
“看怎样是不是漂亮极了极端漂亮极端神圣吧”
无名氏“”
无名氏久久看着这幅壁画。
然后他转头,卡拉从他眼里看到了久违的白痴。
“怎么啦不漂亮吗不神圣吗我觉得这就是异兽的样子啊”
无名氏无语凝噎。
壁画上的异兽除了发色与瞳色,与一些细枝末节的差异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