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裳走到陆裴所住的院子门口,见门口有人守着,不由意外,“今天有客人?”
“是。”仆人问,“三姑娘可有什么事?”
“之前大兄拜托我帮个忙,费了些时间。”陆裳视线扫过正房处紧闭的房门,笑道,“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我就来说一声,不想这样不巧。”
仆人听说,怕她就这样走了,耽误了陆裴的事,便道,“客人已经来了很久,想必快走了。大姑娘若是不急着走,还请进来稍等片刻。”
陆裳便点头应了,“那我就等等吧,大兄的事要紧,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仆人便将她领到西边的耳房,又上了茶水点心。
陆裳温和一笑,“你且去忙吧,都是自己家里人,这里我也是常来的,别误了你们的事。”
仆人受命守着门口,的确不敢离开太久,便答应着退去了。
陆裳立刻站起身,走到窗边,一直目送仆人回到院子门口,这才反身回去,一口将茶盏里的水喝干,拿着茶杯走到了与正房相连的那面墙壁前。
墙上挂了一幅名家画作,陆裳轻轻将之卷起,而后将手中的杯子反过来扣在墙上,侧耳细听。
木质的墙壁本来就不太隔音,她又用了这样的手段,尽管正房里的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句。
陆裳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揣摩这些碎片化的词句,试图理解它们的意思。
她性情温和,不急不躁,倒是很适合做这种事。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眼见那边客人似乎要走,她连忙收起被子,将画轴重新放好,走回之前的位置上坐好,用手绢细细将杯口擦拭干净,再放回茶盘内。
即便是这个时候,她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一丝不乱,在陆裴过来之前,稳稳当当地将所有痕迹都抹去了。
陆裴一进屋便问,“可是木牌的事有结果了?”
“是也不是。”陆裳端坐在原地,看着他快步走过来,才道,“恐怕并不是大兄想要的结果。”
“怎么说?”
“大兄说得不错,那木牌的确暗藏玄机。”陆裳说,“大兄可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密语?”
“记得。”陆裴点头。
这是他们小时候,陆裳想出来的法子。选一本只有他们兄弟姐妹知道的书,用一套固定的方法编出密语,便可以在长辈的眼皮底下传递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消息了。
即便字条被长辈们收缴了去,不知道是什么书,就破解不了他们的秘密。
这种游戏,大家百玩不厌,一直玩到十二三岁,姐妹们不再和他们一处读书,才渐渐没有人提起了。
陆裴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那木牌上的花纹也是一种密语。”
“是。所以重要的并不是上面的花纹,而是那本书。”陆裳道,“没有这本书,即便解读出了密语的编写方式,也毫无用处。”
“原来如此。”陆裴完全信任她给出的结果,有些失望地道,“让三妹白费功夫了。”
“我的时间不值钱,不过费一点神,没能帮上大兄的忙,心下实在惭愧。”陆裳面露歉意。
陆裴立刻摆手,“不关你的事,再说,这东西也不一定用不上,三妹不要往心里去。对了,我那里得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回头给你和五妹送来。”
“那五妹要高兴了。”陆裳笑着道,“她一向喜欢这些。”
陆裴道,“你也别光顾着五妹,怎么不想想你自己?衣裳布料,脂粉钗环,新鲜器物,瞧着你似乎都淡淡的,没有十分喜欢。”
“我不是喜欢看书吗?”陆裳说,“家里的,亲戚家的,都借遍了。”
“这个不算。”陆裴道,“再想个别的。”
“那我就想不到了。”陆裳苦恼了一下,又说,“不过,细细想来,是有好些年没怎么出过门了。我记得上回出去玩,还是大兄你偷偷带我和五妹出去,结果被叔父发现,统统都罚了抄书。”
提起从前,陆裴也忍不住面色柔和地笑了起来,“这两年咱们家的确不太与外头走动。现在时候正好,你正好带五妹出门逛逛,踏青赏春,别总是闷在家里。我近来没空,你们多带些人。”
“好。”陆裳笑着应了,又说,“大兄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我看你的气色似乎差了许多,别光顾着忙。”
兄妹俩又说了许多话,说好回头陆裴派人去取木牌,陆裳才告辞出来。
直到回到自己的住处,在熟悉的环境里,她才抚着胸口,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小时候,父亲总夸她“每临大事有静气”,越是紧张、危急的时候,就越是冷静决断,要等事情过去了,才后知后觉地担忧慌张。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份才能,有一天还能这样用。
书桌上还摆着一块木牌,陆裳拿起来看了一眼,随手将之掷在了箱子里。
和阿喜不一样,她根本不需要特意做一本名册,因为她脑子里本来就有这样一本记录世家子弟的名册,只需将名字一一对应,想要解读出木牌上的花纹,并非难事。现在,不必看系绳上的名字,她也能立刻说出木牌的主人。
陆裴说这东西未必能用上,那是大错特错。
礼部既然用这木牌作为防伪和保密的手段,那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就太多了。什么请人代考、冒名顶替,只需操作得当,都并非不可能。
世家子弟们至今没有将那些寒门士子看在眼里,可是陆裳就算没见过那些人,也能猜到,今年必是一场恶战。等到关键的时刻,未必不会需要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但她没有对陆裴说实话。
陆裳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慢慢回想今日听到的消息。
陆裴经常有客人,他是陆家的主脉嫡支,从小就才名远播、交游广阔,成年之后又开始接手陆家的各种事务,每天都有好几拨客人上门,有时也会出门去应酬。
很久以前陆裳就注意到了,如果登门的是那些年纪差不多的朋友,陆裴就会大开院门,与他们尽情欢宴。如果来的是世家之中说话有分量的人,办的是正事,他就会屏退身边的人,让他们远远守着,自己烧水斟茶,以待贵客。只有他自己的心腹之人前来回话,才会紧闭门扉,不许打扰。
也只有最后这一种,说的才是要紧的事。
陆裳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但光是“陆继善”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她确认是在说什么。
陆继善是陆家旁支出身,论辈分是他们的族叔,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子。陆家对他颇为看重,所以到了适婚的年纪,为他选的是裴家的小女儿。
裴就是陆裴名字里的那个裴。
当年陆氏嫡支和裴氏嫡支联姻,可是轰动整个烨京城的大事。只看他的名字就知道,陆裴从出生起,就是这一代最受瞩目的世家子弟。就连中书令韩青家的嫡长孙,也要逊色许多。
那时两家好得蜜里调油,结了一桩美满的亲事,就想再更进一步,亲上加亲,于是才为陆继善说了裴家的小女儿。
谁知道相看那天,陆继善没有看中秀外慧中、端庄稳重的裴姑娘,却一眼相中了她守寡一年,回娘家小住的姐姐。
其实世家之中,也不是没有寡妇再嫁的,何况裴大姑娘还这样年轻。所以陆继善毫无城府,直接对家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他想来,大概陆裴联姻,谁嫁谁娶,娶谁嫁谁,都没有分别。反正婚事还没有对外公布,换个人是很轻巧的事。
可是说来也巧,裴大姑娘死去的丈夫,就是张侍中的儿子。
张大人痛失爱子,迟迟不能接受,就连他住的地方也如生前一般保存,他的妻子又岂能在这时另嫁?
这桩婚事遭到了三家人的强烈反对,自然是不可能成的。陆家主苦口婆心劝了半夜,见陆继善终于安静下来,看起来是认命了,总算放下心来,回去休息。谁知下半夜,陆继善就收拾细软从家里偷跑出去,带着裴大姑娘私奔了!
这件事,当年在烨京城同样闹得沸沸扬扬,张家、陆家和裴家的关系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不过毕竟是世家,凡事都以大局为重,在陆家和裴家相继将陆继善和裴大姑娘除名之后,大家的关系就又恢复了。
但在陆家,这事还没完。
这桩婚事是陆家主和夫人一力促成的,现在既对不起裴家,也对不起张家,更要承受外人的笑话,对陆继善这个曾经着重培养的家族子弟,再没有一分顾惜。因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陆家始终没有放松对陆继善的追捕。
直到陆家主和夫人陆续病逝,事情才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陆继善又出现了。
不但大摇大摆地回了京城,甚至还摇身一变成了皇后看重的人,进入礼部担任学官,看起来前途无量。
别人怎么样不知道,但陆裴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结果?
陆继善既然站出来了,自然就不可能再隐藏这些年的踪迹,陆裴一知道此人的存在,就立刻派人去查了他这些年的经历,想要抓到能对付他的把柄。
奈何陆继善这些年来过得实在太落魄,一直在为生计奔波,竟没什么可说的事。
算来算去,他身上唯一的“污点”,还是当年与寡妇私奔之事。这是私德有亏,若是直接揭破,在舆论压力下,想来皇后也不会再用他。只是那样一来,陆裴张三家的旧事就会再次被翻出来。
所以直到现在,世家这边风平浪静,似乎完全没有因为陆继善的出现而受到影响。
但很显然,陆裴并没有放弃,一直在继续调查。今日,他的人就是来汇报这件事的:他们找到了裴大姑娘落脚的地方。
陆继善显然很明白回京之后会遭遇什么,所以一早就把人托付给了可靠的朋友,对方也确实藏得很好,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人抓回来。
想到这里,陆裳不由睁开了眼睛。
她站起身,有些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