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第一次装病的时候,那时候她十三岁大,虽得了游方大夫的药,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敢入口,又被看得很严,也没有机会药铺找人确认。
然而一日晨间忽被吵闹声惊醒,醒来后不见伺候的丫鬟,自己穿好衣服出去,迎来的只有荀氏身边的嬷嬷。
嬷嬷掐着尖细的嗓音道:“前面出了肮脏事情,小姐可别过去了。”
这嬷嬷昨日偷偷动冯娴遗物,被秋月发现厉声呵斥了一顿,现在李轻婵根本不想理会她,也不想多事,她只管自己身边的人,问道:“秋月和秋云怎么不见了?”
嬷嬷吊着眼稍低声道:“秋月这丫头不知廉耻跟长工私通,被人瞧见时肚兜都没了……”
李轻婵那时根本不知道私通是什么意思,但听见后半句,心一慌,下意识反驳道:“她没有!她才不会!”
“府里下人亲眼所见,小姐你年纪小不懂事,不过老爷夫人可不好糊弄……可万不能叫这丫头带坏了小姐。”嬷嬷语气殷切,一副关怀的样子,接着道,“夫人说了,既然都不是清白身子了,那就送去楼里,连着那个秋云一起,好叫府里下人都长长眼,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嬷嬷再说什么李轻婵已听不清了,她对嬷嬷说的事情一知半解,什么“楼里”更是不清不楚,但听着她的话就知道不是好地方。
李轻婵被嬷嬷拽回屋里,独自呆坐了片刻,脑内转了一圈,竟没能找到一个能出手相助的人。
最终抖着手找出了游方大夫给的药粉,就着冷水服了下去。
剧痛从心头袭来时,她差点直接晕过去,硬是咬着舌尖保持清醒,跌跌撞撞将茶盏全部打翻,闹出了很大动静。
这变动引来了李佲致,他原本正因为府中丑事暴怒,这会儿见李轻婵面若金纸奄奄一息,也吓到了。
李轻婵痛得神智不清,蜷缩着身子央求他,流着眼泪喊爹,求他放了秋月,求他不要卖了秋云……
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李佲致松了口,只是将秋月打个半死赶了出去,秋云则是被放了回来。
也是那日起,李轻婵被诊出了心疾,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有机会停下。
过去的百般委屈与心酸无人诉说,李轻婵回忆着,心里阵阵揪痛,现在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她无助地呆坐着,只是这时她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在胡思乱想,听见了叩门声,是飞鸢回来了。
飞鸢一声不敢吭,将妆匣递给钟慕期,敛目低眉道:“检查过了,没发现夹层。”
李轻婵已冷静许多,知晓前路再艰难也得鼓着勇气去面对,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
她做了许久的准备,最终也没抬起头,颤着眼睫动了一下,才发觉脚下麻木,已没了知觉。
这时候可没人关心她了,她双膝抖着,忍住溢到喉口的□□,伸手去接妆匣。
需要她双手捧着的飞燕衔枝的妆匣,被钟慕期一只手就托住了。
钟慕期并未将妆匣给她,直接在手中打开,四处摸索了下,只听“咔哒”一声,妆匣底部弹出一个小小的夹层,里面藏着几个小纸包。
“给我!”孟梯双眼发光,快步上前拿起,三两下拆开,轻轻嗅了嗅,愣住,“怎么是这个?”
他不信邪,又用手指沾了一些,喂进口中。
细细品了会儿,孟梯呸呸吐出,骂了句脏话,惊道:“噬心草!怎么会是噬心草?”
见李轻婵通红的双目满是茫然,他又尖声道:“吃了这东西你竟然还活着?”
噬心草是一种毒草,通常长在偏僻的山里,剧毒,人若是误服下去,运气不好的直接心脏绞痛活生生疼死,运气好的也能活下去的一两个,但万不能再碰第二次。
孟梯解释完,李轻婵也吓呆了。
“……你的心疾是用这东西装的?”孟梯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把推开木桌,挤到李轻婵眼前,指着掌心的药粉反复与她确认,“你真的服用的这个?服了三年余?”
李轻婵战栗着仓皇点头。
“竟然没死……那毒呢?毒是哪来的?”
李轻婵心里阵阵后怕,此时一点儿也不敢隐瞒,颤着嗓音道:“这个是毒吗?我、我不知道……大夫说、说是腹痛的药,我才用的……”
话到这里,钟慕期才懂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毒,以为孟梯说了半天的毒是指她心疾的事情。
但不知道也好,她不知道,那她就是无辜的。
钟慕期眼神软了几分,仍看着她,但一声都不出。
孟梯也发现两人说的话不在同一条线上,他看了钟慕期一眼,转过头来道:“用了一次发现不对你不知道停?你是真想死啊?”
他看李轻婵的眼神越来越不对,觉得这姑娘八成脑子不好使。
可在李轻婵看来,昔日种种委屈与艰难,哪能尽数告知他人?他人又如何能感同身受?
她咬了咬舌尖,半晌,凄婉道:“停不了了……”
孟梯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又问:“还有别的药呢?”
“没有了。”李轻婵摇头,“只用了这个。”
“真的只瞒了这一个?”
他的一再确认让李轻婵难堪,但是是她说谎在前,怨不得别人不信任,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了,“真的没有别的了……”
“谅你也不敢再多用别的。”孟梯哼笑着,顿了一下,双目一亮,又恍悟道,“原来如此……噬心草性子霸道,压住了你身上的毒,两种互相作用,才让你侥幸活了下来……原来如此!”
李轻婵听他提了几次“毒”了,先前一直以为他说的毒是指致心疾的噬心草,又听他这么说,惊诧不已,眼泪都忘了流了,茫然道:“什么毒?”
“傻子!你以为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昏睡……”孟梯大声嘲讽,“你是被人下了毒!剧毒!会死的那种!”
李轻婵彻底傻了,她想起钟慕期先前说过的那些,一时心跳加速,满是泪痕的脸第一次抬了起来,愣愣地看向钟慕期。
“是真的。”钟慕期俯身看着她,见她双眸带泪,神色彷徨孤寂,仿佛易碎的脆弱琉璃。
他冷声道:“先前说什么药性相冲才会让你沉睡是假的,中毒才是真,很诡异的毒,无药可救。”
“毒……”李轻婵茫然重复。
钟慕期望着她呆愣的双眸,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心中柔软,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温柔,冰冷道:“但是这毒会受心绪影响也是真的,四肢发冷、感觉迟钝都是毒发的症状,然后肢体慢慢溃烂,一点点感受着自己死去,都是真的。”
一旁的孟梯做出怪异的表情,瞅了瞅他,皱起了脸。
钟慕期仍漠然地恐吓着,“依你现在的样子,不出三日,手脚就得出问题。”
李轻婵呆愣眨眼,然后低头,动了动脚,没能挪动,除了一阵麻痹感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方才一直以为是自己久坐不动脚麻了,现在心头巨震,登时落了眼泪,凄声道:“我不要这么死!我不想死,表哥——”
边说边朝钟慕期伸手,两手抓着他胳膊,仰着小脸,哭喊着道:“我知道错了,表哥你救救我,我不要这么死去!”
“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撒谎了……呜呜呜表哥……”
她哭哭啼啼,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钟慕期的表情,只知道他没有任何动作,既不扶着自己,也不开口安慰。
李轻婵现在是毫无依靠,她不想死,更不想重新回到荀氏手底下,回忆着遇见钟慕期之后的事情,知道他对自己很照顾,便使劲求着他。
“表哥你看看我……”哭得泪水涟涟,李轻婵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攀着他的小臂试图站起来,可是双脚麻木使不上劲。
反正都被抱过好几次了,不差这一次。
她这么想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劲,硬是撑起了身,朝着钟慕期撞了过去,双臂搂着他的腰把自己埋进他胸口,哭唧唧道:“表哥,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以为那个药停了就没事了……”
钟慕期任由她动作,始终没去扶她一下,李轻婵心里没底,但现在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不停地喊他,企图让他心软。
“为什么要装病?”钟慕期垂目看着她头顶,感受着她的身躯,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了。
此刻李轻婵根本顾不得什么脸面,啜泣着道:“小弟把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抢走摔了,我去找爹,他说小弟不懂事,还让我别添乱……嬷嬷进我屋里翻我东西……她们陷害秋月,要把她卖进楼里……都欺负我,没有人帮我,我想我娘……”
她呜呜哭着,说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说的也尽是些小事,可这些小事凑一起,却让她的日子举步维艰。
“我想装病让我爹看看我,我想让他心疼……”
说到这里,李轻婵感觉钟慕期动了,被自己抓着的手抽了出去。她心一慌,眼泪流得更欢了,惊慌抬头喊:“表哥你不要生气,我……”
她正说着,感觉腰上被人揽住,隔着泪眼看不清钟慕期的表情,只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只要你以后老老实实,什么都对表哥说,表哥就不生气。”
李轻婵听他声音恢复了温和,心中酸胀,眼泪哗哗地流,不可置信地问:“表哥你、你真的不怪我吗?”
钟慕期未答,揽着她想让她坐下,方一动,李轻婵就惊叫出声,“脚、脚不能动……呜呜呜表哥我的脚要坏了……”
“忍着。”钟慕期说着,将她横抱起,让她重新坐回自己怀中。
这一动作带得李轻婵麻木的双脚直打颤,弓着脚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钟慕期一手抱着她,一手伸向她脚腕轻轻给她揉着,道:“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跟表哥说,表哥给你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在下午,五点之前,以更新时间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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