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评价一位武林名宿是不是大侠,标准其实很简单。
武艺高强,能拼能打,固然不可少,但是江湖人捧大侠,谁管你是身负绝世武功还是惊人业艺?你的武艺再高绝,大家也没有平白捧你的义务。所以自古以来,江湖上口碑最好的人物,还是什么聚贤庄、归云庄的庄主,当世赛孟尝、甘霖惠七省的大豪,别的不说,能让江湖同道时不时上门打秋风的大侠,这实惠处就远远高过什么南帝北丐之流。
可这般豪侠要做起来,没有横跨黑白两道的产业,兼着坐地分赃的地位,又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撒出去买好?
搞清楚了聚贤庄在绿林道上有多少人情、多宽人面,弄清楚了归云庄统帅了江南多少个水贼营寨,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胡斐武艺初成,身上原本有红花会三当家赵半山所赠的一笔金银做盘缠。然而少年初出江湖,只羡慕豪侠中人出手阔绰,他又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见人危难便要舍金散银,这样行事,便是身边带着一座金山也有花光的一日。若不是半道遇上魏野与何茗,说不得就只好起了吃霸王餐、做没本钱买卖的打算。
次日一早,胡斐在店伙伺候下,用青盐净了口。那店家也甚是殷勤,早备好烧卖、蒸饺、肠粉之类岭南点心,连着一大壶永春茶,送入胡斐房中。
自康熙禁海以来,明时江南豪族一手掌控的海商便差不多全数废了去,便是一步步染指南亚、东南亚的英、法荷兰、西班牙的商队,也只能在广州十三行与买办们谈生意。一来二去,广州十三行独占了对外贸易之利,虽然赶不上扬州的盐商、山西的晋商,却也使得广州地方富庶远胜它处,使得粤省开始于饮馔上讲求起来。神山镇离着广州不到百里之遥,自然民风也向着广州看齐,格外地讲究口腹之欲。
送上来的点心不过四样,却是荤素威甜,搭配得颇有章法。胡斐是苦出身,也不管什么讲究,只将各样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又满饮了一杯永春茶,方才预备出门去找魏野与何茗。
他一踏出房门,早有客栈的掌柜陪着笑过来见礼问安,胡斐也不耐打这些虚文,只是道:“我那魏大哥与何兄弟可起来了?”
那掌柜听着胡斐问话,连忙捧着一个锦囊向他说道:“魏道爷与何大爷一早用了膳,便向佛山镇去了。临走前,魏道爷吩咐小人,说是他们二人久闻佛山镇五虎派的掌门凤老爷使得一手好拳棒,特地要去见识见识,这等事却不好牵连着胡大爷。所以魏道爷特地留下这五十两白银,请胡大爷且在小店盘桓两日,待他们见识了凤老爷的拳棒功夫,再回这里与胡大爷相见。”
听得这掌柜的这般说,胡斐却是面上一急,一把夺过锦囊,一手提起那掌柜的前襟大喝道:“魏大哥与何兄弟是几时走的?”
这掌柜见他相貌粗豪,心知不是什么好路数,只得赔笑道:“魏道爷与何大爷才走了半个时辰,他们也不曾骑马,胡爷现在去追,不要多久,便能赶上。小人这便去叫店伙,将胡爷的马匹牵出来罢!”
胡斐暗道:“你们哪里知道我那魏大哥与何兄弟的轻身功夫出神入化,我此刻便是骑马,要赶上他二人也是为难。”
他也不屑与这掌柜的多讲,只是问明了去佛山镇的方向,随即就上了劣马,一夹马腹,急驰而去。
胡斐一路疾驰,清晨出得神山镇,到得佛山镇上,已经是未时过半,早上吃的那些点心早已压不住饥火。这佛山镇乃是广东有名的大镇,有清一朝,佛山铁作名传湖广,又傍着广州城,商旅往来更显得富庶非常。胡斐也无心游赏,心下盘算道:“魏大哥与何兄弟要去寻五虎派较量武艺,拜山投帖子总要讲一讲礼数。我如今饿着肚子,也帮不了他们的忙,不若先寻个地方填饱五脏庙,再去五虎派寻他们不迟。”
主意打定,他见着这佛山镇上店铺鳞次栉比,客栈、酒肆、食铺开得极多,尤其是十字街口有座坐南朝北的大酒楼,三开间的门面,又高又轩敞,门首高悬着墨地金匾,乃是“英雄楼”三个大字,那三个金字写得方正圆润,显然是极老辣的馆阁体,落款却是广州府同知。胡斐却不知道,广州虽为广东首府,广州府同知却是向来不与广州知府同城,而是分治佛山镇,这英雄楼能请着正五品的广州同知题匾,背后主家的势力不问可知。
胡斐也不管这些事,只是闻着酒楼中一阵阵酒菜香气飘出,心下道:“管它是英雄楼好汉楼,先进去饱了肚子再说。”
他将马拴在楼下系马桩上,挎着包袱便要上楼,不想门口撂高儿迎客的伙计,见着他一身旧衣,边角上都结了一层油泥,不说迎客,倒是将胡斐一拦,扯了个哈哈:“客官着实对不住,鄙店今日已经座满,实在招待不下您老。您瞧对面拐角那有家豆腐房,磨得一手好豆花,白嫩嫩香甜甜,好吃又不贵,您老是不是……”
胡斐见得这酒楼里确实早已客满,座中人物衣饰精洁,大半都是乡绅与富商,觥筹交错,闹攘不堪。只是那酒楼上面,却是寂寂无声。胡斐见这伙计一脸嫌弃,心中不悦道:“这什么英雄楼,原来却是这等势利眼,你不要你胡大爷进门,我却非要吃你一个人仰马翻不可。”
他一指酒楼上面道:“这上面也是你们酒楼的店面,既然下面客满,我去上面吃也是一样。”
听着胡斐要上楼,这伙计面上更急,忙将身一拦,似笑不笑地说道:“大爷且慢,这楼上雅间已经被贵客包了场子,不许闲人上去的。何况大爷这身行头,也着实不合适上去,您且听我一句劝,到那豆腐房……”
他话还没说完,便“诶哟”一声抱着脑袋蹲到地上了,胡斐眼力极好,却是见着一块“马上加官”花样的银锞子正砸在这伙计额头上。那伙计虽然被砸得头上起了肿包,手里却是连忙将这小银锞子攥得紧紧。
这英雄楼里的堂头,恰在此时奔下楼来,见着胡斐就忙作了一揖,赔笑道:“小伙计不识得贵客,胡大爷,您老两位朋友已经在上面等候多时了,您老请!”
说罢,这堂头瞪了那撂高迎客的伙计一眼,这伙计知趣,自己将那银锞子送到柜上的蟾口小瓮里去,当下便有帐房先生唱了出来:“魏道爷赏马上加官银锞子二两!”
这英雄楼订一桌上好席面,也不过是五两银子,这二两打赏一出,楼下那些食客都是一怔。
乾隆一朝,讲究的便是捞钱,捞钱的道路,不过是官、绅两条,所谓富商大贾,若没有个乡绅的地位,也不过是别人口中肉罢了。至于道士僧尼,除了那些大庙观的主持,领着许多庙产,可以安享清福之外,游方僧道便是连在大山门里求当仆役也不可得,真正是乞丐一样的人物。
然而今日见着这个道人,衣锦腰玉,分明非富即贵,却不知是什么路数?
这些乡绅富商窃窃私语间,胡斐也懒得管这许多,自跟着那堂头上了二层雅间,却见满桌水陆八珍杂陈,魏野也不落座,只是临窗远望作世外高人状,只是随着胡斐出现,这位高人就被何茗一把扯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