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拓枝城上空,阴云浓郁,气氛低沉。
残破不堪的城池中,唯有石国的王宫幸免于兵燹,依旧保持着富丽堂皇的外观。
石国王宫的某处偏殿内,面有病容的安西掌书记岑参,斜靠在胡床之上,长叹不已。胡床之后,两名畏畏缩缩的石国侍女,低头不语。
岑参的目光穿过殿门向外望去,石国宫殿内雕栏玉砌虽在,宫中所居人物却已天翻地覆。
安西军在五月二十五日攻下拓枝城后,便将战时节堂设置在石国宫殿之中。
高仙芝、边令诚、封常清等安西要员均挑选一二称心如意的宫殿入住。就连岑参,也被封常清安置在自己住处的偏殿之中。
入住石国宫殿的当夜,岑参躺在香气缭绕的宫室之内,闻到的却是浓稠的血腥味。
后来岑参才知道,他和封常清所居的宫殿,本是石国副王屈勒的寝殿。而屈勒早在十几日前的血雨之夜,就已经被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联合突骑施部斩杀。据说那一夜,整个宫殿之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得知此事后,岑参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难免有点发毛,夜里更加睡不好了。
第二日,无精打采的岑参四肢乏力、浑身发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封常清得知岑参身体不适,在奚落、调笑他的同时,急令北庭牙兵请随军医师前来治疗。
医师望闻问切一番,笑着说道:“封判官,岑掌书的病不妨事。只是长途征战导致劳累过度,加上睡眠不足,故而感染了点风邪。只需按时服药,再静养数日即可。”
得知岑参并无大碍,封常清松了口气,并亲自挑选了两名石国侍女,负责照料岑参的生活起居。
岑参有意拒绝,却也无法驳斥封常清的好意,况且身体有恙之时,也确实需要人照顾。
不过,为了避免再次被安西都护府的人嘲笑,岑参决定咬着牙,以带病之躯,继续住在飘荡着血腥味的宫殿中。
对于封常清派来的石国侍女,岑参则视之如自家婢女,以礼待之,并未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心态和折磨凌辱的举止。
静养中的岑参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监军边令诚挑选了数名姿色上佳的石国少女,夜夜令她们暖床陪寝。
岑参对这些传闻半信半疑,饱读经书的他深知自古为寺监者,虽不乏豪杰文士,却也多变态扭曲之人。
只是此事的真相如何,岑参自知无力探究也无法改变。他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身边的两位石国侍女。
时至今日,待在宫室内静养了两日的岑参,渐渐适应宫殿中若隐若现、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健康也逐渐恢复,只是身体还有点懒洋洋。
在胡床上斜靠了良久,离家万余里,触目所及多是西戎风物的岑参,忆起夏日长安曲江池畔的垂柳和终南山中的叠翠,感慨万千。
“不如归去啊!”大概是因为尚未完全康复的缘故,岑参往日的豪情壮志皆蜷缩在心灵一角,被浓浓的思乡之情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岑参再次长叹一声,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内心的波动。气流进入鼻中,他再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怎么过了这么些时日,屈勒被斩杀那夜所遗留的血气还是如此浓重呢?”岑参心中有些疑惑:“难道是我的错觉?”
岑参想了想,扭头问道:“石拓、石枝,你们可闻到什么异味?”
封常清精挑细选出的两名十六七岁的石国侍女,本是石国某贵族膝下的姐妹花,从小都学过汉话,也略懂诗文,让他们照顾岑参,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她们原本的粟特名字特别冗长,岑参不懂粟特文,不解她们名字的含义,便以国为姓,再将“拓枝”二字分开,为姐妹二人分别取名为“石拓”、“石枝”。
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姐妹二人见岑参如此发问,都忍不住低低抽泣。
“怎么了?还在畏惧前几日攻城时的惨烈吗?”岑参以为她们是受到了战争的惊吓,连忙出言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那俱车鼻施已经逃亡,拓枝城内也安全了。”
“唐军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劫掠和屠杀!”妹妹石枝胆子略大,气鼓鼓地说道:“你闻到的血腥味,都是城中石国人被杀时的愤怒和怨恨!”
“妹妹,不能胡言乱语。阿郎这些日子一直在养病,此事和他并无关联。”姐姐石拓连忙用柔荑捂住了妹妹的嘴。
“哼!就算他没有举刀杀人,可最后瓜分我们的财富时,岂会没有他的那一份!”石枝甩开姐姐的手,继续说道。
“什么!?”岑参根本无暇顾及石枝的怒火,他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呆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