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牢东望战云凝,胡马满川金鼓鸣。
回纥与吐蕃使团在长安东郊勾心斗角之际,安西四镇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封常清正伫立武牢雄关之上,向东俯视连绵营帐、似海旌旗。
“安贼真劲敌也!某本打算整饬东都兵马渡河北上,于安贼决战于相、滑之地,以免战火殃及洛阳。孰料叛军迅疾如风,河北道北部为范阳军辖区,各州郡慑其淫威,多不战而降;相州、陈留、滑州等地与安贼素无瓜葛,守军竭力反抗,也不过稍微延迟叛军步伐。才不过一个多月光景,安贼已逼近武牢关,叛军偏师也杀入怀州,猛攻河阳城。”
其实早在陕州驱逐曳落河时,封常清已意识到叛军军容齐整、弓马娴熟,不可等闲视之。但他当时还心存一丝侥幸,想着曳落河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精兵,叛军大部当不会如此凶悍。如今亲眼看到整齐如一的营寨、剽悍迅捷的斥候,封常清不得不痛苦承认,范阳叛军的战力绝不在安西军之下。
“高节帅,莫非某选错了?”封常清忍不住向西远眺,他相信,镇守潼关的高仙芝一定正在沙盘前推演关东战局。
十一月十五日圣人召集重臣廷议如何平叛时,封常清本可选择更为轻松的差遣。无论留在长安为圣人出谋划策、还是跟随盛王赴华州大营参赞军机、或者与高仙芝一起坐镇潼关,都比来洛阳招募兵马,直面叛军兵锋容易得多。
当时封常清面前貌似有无数条选择,但他心里清楚,其实自己别无选择。
博览群书、饱经世故的封常清深知,除非像安禄山一样大逆不道、起兵谋反,否则所有臣子的荣辱沉浮,皆系于天子一人。故而为人臣者一举一动,均须深思熟虑,以博圣人之欢心。
当前圣人最在意者何也?平定叛乱?天子当然忧心战事,急于剪除辜负圣恩的安禄山。然而,帝王之心如渊似海、深不可测,绝不会吹毛数睫,斤斤计较于眼前之战局。
封常清远在安西,却知三年来圣人念念不忘者,唯换嫡而已。东宫坐大、君王不安,扶幼铲强、圣人释然。
近年来霨郎君在长安推出将入相、编飞龙禁军、分安禄山之权,看似长袖善舞,然究其本源,皆因有意无意暗合圣人幽深心思,方得施展。譬如削安禄山平卢节度使之职,若非圣人有心借此为盛王谋遥领边镇之权,即便霨郎君有通天手段,也未必能动安禄山分毫。
而今安禄山托名“清君侧”兴兵作乱,圣人的心思却依然在东宫更迭之上。平叛廷议时,自以为有“先见之明”的杨国忠最先跳出,乞请圣人敕封盛王为天下兵马元帅,统管平叛事宜;倚老卖老的陈.希烈应声附和,心若明镜的高力士低头不语;卓尔不群的王正见冷眼旁观,踌躇不定的张均欲语还休;高仙芝与封常清虽不喜杨国忠,但他们更不愿东宫执掌兵权,遂附议。
神色凝重的太子见大势已去,转而赞誉盛王英武睿智、果敢沉毅,力荐李琦出任元帅。盛王虽连称不敢,故作谦逊,却并未投桃报李、举荐太子。圣人见群臣无异议,当廷颁旨,命盛王为天下兵马元帅、枢密使高仙芝为副元帅。封常清则毛遂自荐,愿前往东都迎战叛军。
之所以主动请缨,是因为封常清清醒意识到,平叛之战,宜快不宜慢、宜速不宜缓。对大唐而言,若陷入长年累月的内战,国力定会大损、中枢权威也将沉沦,周边藩属乃至国内其他军镇难免会生出不轨之心。眼下安贼刚起兵作乱,漠北回纥就态度暧昧、辽东平卢镇史思明的动向也含混不明。若不能尽快平定叛乱,天下恐将四分五裂、动荡不安。
对安西来讲,封常清与高仙芝苦心孤诣经营多年,在南边压制住吐蕃咄咄逼人的攻势,并将战火烧到吐蕃境内;在西边,堵住吐蕃窥探碛西的孔道,收服大小勃律,稳定河中局势。若叛乱延绵日久,圣人肯定会持续抽调安西军的主力回师勤王,陷入困境的吐蕃便会化险为夷,碛西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
封常清祖籍河东,可他自幼跟随外祖流放安西,对幽并诸州所知不深;安西军长年征战碛西,从未与范阳、平卢军切磋过。封常清倒是见过安禄山数面,在他眼里,安禄山不过是个集狡诈与谄媚与一身的粗鄙之人。故而封常清虽不敢轻视安禄山,但他深信,安禄山逆行倒施之举不得人心,凭借关中地理之形胜、西北边军之勇武、东南财赋之丰足,短则数月、长则一年,朝廷定能平息叛乱,届时东宫也必将易主。
封常清向来深谋远虑,叛乱尚未平定,他已开始琢磨盛王入主东宫后的朝堂格局。眼下杨国忠、哥舒翰、罗希奭、史思明与高节帅因不同缘由,均选择支持盛王取代太子,可各方之间并非亲密无间,一旦大功告成,势必要分出个亲疏远近。到时究竟何人能够成为盛王的股肱之臣呢?平叛功劳之高低就显得愈发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