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看似隐蔽,实则正对着崔九娘的窗。
外面,崔珩和雪衣的微妙动静毫不遮掩的落到了崔九娘和前来授课的李臣年眼里。
“咦,这个表姑娘先前不是很规矩么,此番为何见了二哥也不行礼?”
崔九娘问,凭着窗微微蹙眉。
“兴许没看见。”李臣年淡淡地道。
“二哥如此高大,怎会看不见?”崔九娘摇头,更让她觉得古怪的是,“二哥竟也不生气。”
“怕是生不得气。”李臣年又看了一眼外面那久久未动的身影,笑了。
“你是说……他们,他们……”崔九娘惊讶,语无伦次。
李臣年点头:“否则,这样热的天,崔二难不成当真是闲的才守在那里么?”
崔九娘长长地咦了一声:“但这位陆姐姐不是许给了三哥吗,此事人尽皆知,为何二哥偏偏还和她纠缠在一起?”
“知道又如何,知道归知道,忍不忍得住是另一回事。”
李臣年深有感触。
崔九娘看向他,抿了抿唇:“原来你不是不明白。”
李臣年不说话了。
崔九娘偏偏盯着他:“你既明白,也不必我问了,我不想嫁,我退婚,你娶我。”
“我是贱籍。”李臣年开口,“你别胡闹。”
“我不在意。”崔九娘已经听够了,“我只问,你敢不敢?”
李臣年不说话,仍是重复:“我配不上你。崔氏百年门楣,从来都是与五姓七望之家联姻,偶有例外的,也是嫁皇子,或尚公主,崔氏的族老们不会应允你下嫁。”
“那三哥呢,为何可娶陆雪衣?”崔九仍是不死心。
“这是因为三郎有疾。不信你看崔珩,除非不袭爵,否则便是这位陆娘子退了亲,他也不可能相娶。”李臣年解释,“更别提,夺弟妻,按律他还该受五十杖刑。”
崔九娘不说话了,半晌,她又开口道:“那你带我走,三日后,我借口去骊山游玩避暑,到时候我们乘船南下,逃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九娘,你莫要天真了。”李臣年声音平淡。
“我不管。”崔九娘执意,丢下话便碎步跑了出去,“总之我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李臣年沉默了。
直到外面的崔珩移了步,他才跟着离了步出去。
书房里,有了崔珩的笺注,雪衣对着李臣年的提问,对答如流。
李臣年一听,便知这是谁的口气。
大概人相处久了,连说话都会不自觉地染上对方的语气。
“陆娘子答得很好。”李臣年由衷夸奖道。
雪衣总算松了口气。
两次授课下来,她表现皆不凡,原本笑她是小户之女的几位贵女也不再多舌了。
只是雪衣答得越好,旁人越夸,她便越不安。
表现不错的印象已经定下了,不好轻易跌下去,如此一来,下次授课她岂不是又得去求二表哥?
这时候再去求他,她并不愿意。
雪衣正担心时,崔九娘忽然无形救了她一回:“近来暑热闷得人发慌,我想着去骊山避避暑,诸位可愿与我同去?”
诸位贵女来这里听课是其次,哄这位九娘子开心才是要是。
崔九娘都开口了,她们闻言哪有不记同意的。
雪衣自然是轻松的,也跟着点了头。
李臣年说是先生,但出身贱籍,实则并无什么决定的权利。
崔九娘执意要去,他无奈,只得点了头:“那便往后延上一次。”
于是三日后府中贵女一同去骊山避暑的事情便暂且敲定。
回去后,傍晚的天虽则暗下来了,暑气仍热的人汗流浃背。
但今日份的冰早在午间便用完了,晴方看着娘子热的脸颊微发红的样子,便想着待会儿去深井里吊一桶凉水上来,为娘子擦擦汗也是好的。
未曾想回去的时候,冰鉴里的冰竟是满的。
值守的洒扫女使只说是这些日子娘子陪崔九娘读书劳累了,特意添的。
“竟有这样好的事,这炎夏到了,这回不必愁了。”
晴方高兴,没再吩咐人去吊井水。
雪衣却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当真有这么巧的事么,她昨夜刚喊热,今日便有冰送来了。
雪衣转向那女使:“这冰只送了西厢一处吗,我嫡姐那里有没有?”
女使思索了下:“应当是有的,仿佛每个陪同的贵女都分到了。”
“都有?”
雪衣疑心是自己想多了,转念一想,昨晚的衣衫分明是被人解开了,他除了帮她那里上了药,似乎还帮她擦了身。
应当不是多想。
晴方却高兴坏了,铲了一大块冰放进冰鉴里,再用扇子一扇,不大的屋子里顿时便凉快了起来。
雪衣见她这般高兴,也张不出口再问。
明明用了冰,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发闷。
他真烦,一边这样折腾她,一边偏偏又对她这样好。
雪衣心烦意乱,埋进凉被里不愿再想他。
可随手一摸,床边放着的又是他送的铺子的账簿。
仿佛她的衣食住行每个角落都被他渗入了,像他在床上对她那样,不容拒绝的侵占,填满,不让她有任何闪避的空隙。
三个月为何这般漫长?
再这样下去,她当真走的掉吗?
雪衣说不出的不安。
她胡乱地翻着账簿,却不得不承认,二表哥给她的这铺子的盈利极好。
想了想,她还是打算明日亲自去瞧一瞧这铺子到底如何,顺便再看看王景。
讨要赏赐的事她已经跟姑母报备过了,二夫人正嫌弃她没嫁妆,哪有不愿意的。
雪衣打起了精神,到了那西市那铺子里转了一圈。
布行并不大,但胜在地段好,供货精良,掌柜的也是极和善的,雪衣一一抚过那布料很是满意。
转给她之后,这铺子里的流水自然也随她支用,突然间小富了起来,雪衣尚且有些不适应。
但转念一想,那晚闹的太厉害,因着梦中的事,一碗避子药雪衣仍是不放心。
让崔珩为她忍耐,她是不指望了。
毕竟那时候他似乎极其快意。
雪衣想了想,记倒不如待会儿趁这个机会去配一副药性更强的药方,确保梦里的事绝不会发生,于是便支了些钱银,打算看完王景后走一趟。
布行离琴行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她过去的时候,王景正在后院的的工坊里斫琴。
梧桐木已经劈好了,他正弯着身专心致志地雕镂花纹。
他身材清瘦,手指修长,俯身斫琴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极为优雅。
雪衣走近,只见他手底下雕镂的花纹极为精致,连花瓣上的纹理都看的分明。
雪衣突然有些好奇他过往的经历了。
“你是如何学会斫琴的?”她走到他前面,开口道。
崔璟根本没想到她这时候会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目光露出了一丝亮光,片刻后才道:“只是闲暇时的一些爱好罢了。”
能有这样典雅的爱好,果然是大家公子。
“你家族是遭了难么?”雪衣试探着问道。
“不曾。”崔璟摇头,“是我犯了大错。”
“你性情这般温和,能犯下何等大错?”雪衣劝道。
“我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关乎无数人的性命,便是我死上百次千次也无可弥补。”
崔璟仍是过不去,那么多的部下,还有他父亲,活生生被他气死,他当真了无颜面了。
“可正是因为有错才须弥补。”雪衣和他想法不一样,“你还活着,便是上天垂怜,兴许上天正是要你活着来赎罪呢?”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何曾能赎罪?”
崔璟沉默了片刻,抚了抚自己被跛掉的足,只是苦笑。
时下科举取士有一关需看姿仪,跛足之人似乎的确不行。
不能考科举,跛足更是不能上战场了。
文武皆不行,雪衣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劝了。
但她自小便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仍是劝慰道:“论语曾载,从前孔子被困陈蔡,藜羹不斟,七日不食一粒米,圣人都有如此落难的时候,你又何必妄自鄙薄?再者说到跛足之事,太史公曾受宫刑,孙子亦受膑脚之刑,其二人残缺至此,较之你更甚,你不过跛了一足,心智完好,有何不能有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