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从北山直接押下来的,人就被控制在当街,因此沈卫民和沈东林很快就见到了沈宏志。
如果不是沈肆刚刚确切说明,眼前这人确实是沈宏志,沈卫民绝对认不出。
就算沈肆已经明确表明他们逮到了沈宏志,沈卫民其实也没有认出这是沈宏志。
沈宏志现在是个什么形象呢,浑身恶臭,衣衫褴褛,已经看不清衣裳本来的颜色,头发打结杂乱,配上胡子拉碴,整一个脏乱差。
沈家不富裕,但是沈宏志作为长孙,在家里的待遇向来不错。分家之后,沈大柱和杨小青也从不虚待他,当然这都是在局外第三人看来,沈宏志自己并不是这样想的。
去大荒农场劳改,势必要吃苦,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服刑人员,谁会对他们多客气但是沈宏志现在的形象还是大大超出想象,这根本就是一个乞丐,一个被折磨的完全没有了人样的人。
“你也认不出来吧刚见之时,可把我们吓得不轻。”沈肆小声说道。依池山的地理位置来看,外人很难进来,要想在池山上生存,不熟悉地形根本不可能,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们才轮流上前认人,谁想到竟然是沈宏志。
沈卫民轻轻颔首,不过沈宏志大概是真有些问题,他在这站了几分钟,按理说他不该是无动于衷,不管是求饶也好、诅咒也好都该有所反应。但是,对方只是在他们过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其余再无反应。
沈卫民询问的看向沈肆。
沈肆摇摇头,低声嘀咕:“见着人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好似完全不认识我们似的,嘴里还说着胡话,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祈福求神,跟疯了一样。”
沈卫民眼中闪过光亮。
“不论他现在如何,只要能确定他的身份是沈宏志,我们就得秉公处理。”旁边的沈东林沉吟开口。
沈家沟因为食品加工厂的缘故,在公社各位领导干事跟前都有名有姓,村里有个风吹草动,别想瞒住人。从年前开始,局势越发紧张,听说有些地方已经大严,如果他们村里现在在包庇犯错讨期之人,肯定说不过去。
沈肆也是这个看法,“眼下在把人送到公社有些晚了,明早爬起来就出发。”
三个人正说着话,前面传来一阵哀嚎,抬头就看见杨小青哭嚎着跑了过来。她原本应是十分伤心和悲痛的,但是在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沈宏志时,还是愣了一下。
这是她家大毛杨小青是一点都认不出了,怎么,怎么这么脏
哭声戛然而止,现场气氛有些诡异。
“大嫂子,宏志是咱村里人,原本不论他去何方,回来咱们总是欢迎的。但他这种情况有所不同,劳动改造没有到期,他私自回来本就是犯错误。念在他是咱们村走出去的,今晚你和大柱哥陪他说说话,再换身衣裳,明天一早我和长发叔把他送到公安局去。”沈肆叹口气,语气沉痛。
杨小青连连道谢,这就要上前拉沈宏志,被沈肆拦住了。虽然说让沈宏志和父母叙旧,却没有说他们可以把沈宏志带回家去。所有活动只能在大家的看守下行动,好不容易才逮着人,让他逃跑掉,岂不是得不偿失
就是这样,也已经让杨小青充满感激了,连连向沈肆道谢。
沈卫民和沈东林对视一眼,别看沈肆刚刚跑到工厂寻他们的时候,可怜兮兮,表现得跟碰上了棘手的事情似的。他天生就是这块料,善于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眼前,他的处理办法就合情合理,不管是周围围观的人,还是杨小青都赞赏有加。
沈宏志到底犯了什么错,被判到大荒农场劳改,除了沈卫民以及他十分亲近的几人外,恐怕没有人知道。沈家沟里对沈宏志的态度从“这孩子有些冷淡”到“这是个坏孩子”的转变,仅仅是因为他被公安判处去大荒农场劳改这个事实。
公安局不会冤枉人。都已经出判决方案了,肯定是沈宏志做了坏事,这是大家伙一致的意见。但是现在,看到才将将一年,就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的沈宏志,还是让村里人不胜唏嘘。连带着大家面对杨小青和沈宏志的时候,都没有嘲笑之心了,就是平素和杨小青最不对付的妇女,此时也没有说话。
沈宏志就算犯了再多的错,那也是在村里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孩子,是在大家眼皮底下一点一点长大的。和沈宏志年纪相仿的自家孩子才刚刚结婚,沈宏志却把自己作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该让杨小青难过伤心的吗
等人群散去,沈卫民叫住沈肆,“他的活动范围内,你仔细搜查过了吗确定只有他一个人”
说起别的,沈肆还没话说。说起这个,他可有话讲了。沈卫民看他跃跃欲试,貌似挺激动,下意识把人拉到旁边,“你都看到了什么,具体和我说说。”
沈肆把自己知道的说完之后,沈卫民沉吟片刻“四哥,要不你找几个人跟我再上趟山吧”语气平静,虽然不确定联想对不对,但是他想去试试。
如果谜永远是谜,往后岁月里,他肯定会经常提起,总有一日,他会按捺不住好奇心,旧事重提,倒不如在最初的时候去做验证。
“嗯”沈肆一时没有理解沈卫民啥意思。
“四哥,叫几个人带着铁锹在跟我上趟山吧。”沈卫民重复说道。
沈肆当上大队长之后,从来没有背离过沈卫民的意见。他年纪小,以大队长的身份在池山生产队内行走,有时候根本压不住生产队里的老人。后来他发现一个规律,当他和大家商量事情,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候,只要加上一句“三柱也是这么想的”或者“三柱子也是这个意思”,事情就会顺利好办许多。
或许大家都还没有发现,现在的沈卫民在沈家沟都举足轻重,没有人会不把他的意见当回事。沈卫民成功了,惠及乡里,不管是在长辈们还是在小位面跟前,他都是当之无愧的能人,他提出的意见那能是小儿科吗就算最后不答应,也会在之前仔细考量。
沈肆日常拿三柱子当筏子,所以当沈卫民真正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他一般都不会拒绝。就像此时,他虽然不知道沈卫民要上山去干什么,还是喊了几个本家兄弟,都是年轻力壮的种田好手,跟着一块上山去。
他们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鸡鸭横死的地方。之前它们因为恶臭、恐怖,还要找自家虎子,沈卫民就没有仔细观察周围。现在瞧着倒是挺会选地方的。
沈卫民偏头和沈肆说了几句话。
“不,不是,三柱子,你是在跟我说笑的吧。”沈肆有些惊慌。
沈卫民摇摇头,“四哥,就听我这一次试试看吧,左右我们都上来了。”
沈卫民神情平静,眼神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沈肆看了看沈卫民站的位置,恨不得离他所指的地方尽可能再远,觉得他说这话没有甚说服力。不过像干活这样的事,确实不能指望三柱子,长到这个年纪,他可能都没摸过几次锄头。
沈肆到底还是按照沈卫民说的去办了,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大家哼哧哼哧,挥汗如雨挖土。沈卫民就倚着旁边的大石头,看着这一切。
结果是令人惊讶和害怕的。
就是健壮如沈肆都忍不住扶着旁边的树干干呕起来,缓过劲儿来就是语无伦次:“这,这”
“埋上吧,明天去公安局的时候,记得报案。”沈卫民淡定的说道,然后转身就往山下走。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至于真相如何是警察同志的事情,和他没关系。
只是,女主角彻底下线了,他所在的这个小说世界会不会崩塌虽然他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只是作者笔下的纸片人,作者用笔赋予了每个人物和生命力。而能让作者精心雕琢和串起整个故事的线,却只有男女主人公。现在一角塌陷,会不会影响他现在的生存环境
这是沈卫民最关心的问题,却无人能回答。
沈卫民并不把自己当成纸片人,身边的亲戚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3d立体。
但是他害怕
沈卫民曾经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成为沈卫民本身就带着玄幻。如此,就算有其他事情掺杂其中也是在合理,这也是他知道沈宏志重生归来的事情之后,很快就接受的缘由之一。
向暖竟然死了
沈宏志和向暖两人被送到大荒农场去劳动改造之后的现在,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这让沈卫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想着,沈卫民抬脚去西广场。
沈宏志就被关在会议室里,外面有人看门。里面是杨小青压低声音的嘘寒问暖,能看得出来,母子两个的关系还算可以。
“呵”沈卫民口出讽刺。
屋里显然听见了,不一会儿,杨小青就提着饭盒匆匆忙忙的离开,而沈卫民闪身进了会议室,冷眼看着沈宏志。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像是暗暗较劲似的。
“在大荒农场待的不习惯吗就算不习惯,也得老实待着。接下来什么局势你不知道在这里看到你,那就证明你做错了事。接下来就必须听我的,你埋在山上的东西已经被挖出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向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在她死后还怀有如此大的恨意,拿那些死去的鸡鸭来折辱她。”
沈卫民想到刚刚的场景有些心里不适,稍停顿了一拍才继续,“这件事只从后果上看是有些过了,你得不到好处,反受其累。这件事很难收拾,不出意外,下半辈子你别再想走出大荒农场了。”
沈卫民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原本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时候,对方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但当他说他会一辈子待在大荒农场的时候,沈宏志才抬起眼,朝沈卫民看了过来。
这是一双凌厉且浑浊的眼神,透露出强烈的不甘心,“你”
沈宏志的喉咙非常沙哑,像是久不上油,已经严重生锈的器物,这显然是许久不说话导致的。他奋力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愤怒如此明显,指着沈卫民显得异常激动。
沈卫民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他狠狠的蹙眉,“如果实在说不出,就写下来。”
沈宏志根本听不见沈卫民的说话,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能发出声音了。“你已经死了。”
沈卫民心里一紧,没有回答。
“你,你不是我三叔,他明明死在了田间,你到底是谁”沈宏志死死盯着沈卫民
只看表情,根本瞧不出丝毫端倪。他不高兴撇撇嘴:“你在说什么屁话,魔怔了不成”
“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诬陷我”沈宏志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上来就要抓沈卫民的衣领,被开门走进来的沈东林挡住了动作。
“被关起来了还不老实大家一个村的,你又是晚辈,彼此留几分脸面吧。”沈东林厉眼看向沈宏志,他的事现在基本已成定局,等明天早上大队长和会计把他送公安局,这事就算了了。
沈宏志根本听不见沈东林在说什么,他固执地看着沈卫民,想得到一个答案。
沈卫民当然不会在这事儿上和他多说,有些秘密只适合一个人知道。固然沉重,固然难受,但这是你得到一些东西的前提。而且,因为这件事情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不管别人说什么,再行试探你都不会有丝毫惊慌。
“从出事到现在,你没有利用沈这个姓氏求饶,让我高看三分。其他,我没有说给你听的义务,你也没有必须要知道的权利。”沈卫民转身出去。
沈东林随后走了出来,他本就是过来找沈卫民的。
“你刚刚那一声提醒,可叫他知道自己还有一条后路。”沈东林客观的评价。
“没关系的,多说也是浪费口舌。如果没有山上总之,四哥不会在这事情上犯糊涂。”沈卫民不以为然。
“你倒是不饶人,说什么都是你有道理。”沈东林看沈卫民确实没受到啥影响,才松了一口气。
叔侄两个说了会公事,各回各家。
沈家今天的气氛有些古怪,沈爹在堂屋的屋檐下编竹筐,李招娣和赵琪在厨屋做饭,两个孩子则在院子里踢竹球。虽然是最正常不过的场景,沈卫民却莫名觉得有些压抑。他轻声叹了一口气,蹲到沈爹旁边给他帮忙去了。
今儿那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沈爹与沈宏志有最直接关系,上次大孙被抓走,沈爹就有几天不得劲儿,这次又上演一遍,恐怕得几天才能缓过神儿来。
沈卫民从来不劝说这样不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沈大柱沈二柱到底是沈爹的亲骨血,虽然现在被他们亲手弄的逐渐疏远,但沈宏志还是不一样的,老爷子盼望着他能改好。
昨天之后,这是不可能了。
这么大事,要说完全不在意,肯定是自欺欺人。但要说多在意,茶不思饭不想,那也是没有的。
看到老儿子乖巧地蹲在自己身边编筐,沈新乾轻笑,学了差不多两年,技术却一点没进步。每每他编出的竹筐自己都要再重新拆开再弄一遍,实在是磨人的很。
不过,当爹的从来没有制止过就是了。
“吃饭了”厨屋传来李招娣的声音。
“爹,你和卫民哥先来洗手,我去门口把两个小的唤回来。”赵琪端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出来,笑着对爷俩儿说道。
沈家重归平静,处处都充着生活气息。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却没想到半夜大门又被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