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泉宫勾结外族意欲谋反。
这句话在成万寻听来,有两个问题。
“姓时的小子,”成万寻想了想,问出第一个问题:“什么外族?突厥?东瀛?六诏?”
时若闻答道:“巡捕司尚未可知。或许突厥,或许东瀛,或许六诏,或许兼而有之。”
“巡捕司倒真是越来越不中用,”成万寻毫不客气地低声点评一句,旋即高声问道:“那紫泉宫又是个什么玩意?”
他入狱已有近四十年,当初在江湖上,成家是顶尖那一撮,几乎直接导致了一场持续五年的燕云大劫,牵涉南与北数千万人,成万寻一生喜好传奇故事,自己却又何尝不是故事里的人?而在当时,紫泉宫的名声远不如现在,成万寻细细想了想,竟没能想起来有这一号,才有的这一问。
时若闻心里也知道,却并不急着解释,转而朝书生丙一拱手道:“成家主在雷泽多年,不知道这些很正常,只是既然多闻楼的先生在此,不如请他来讲一讲。”
书生丙微微一笑,隔着铁窗和甚远距离看不清他神色,只隐约瞧见他面色有些苍白。他不急不慢回道:“哎哎哎,时若闻你可某要血口喷人,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与多闻楼素无瓜葛,巡捕司没由来诬陷于我,可不是什么正道所为。”
时若闻平静道:“巡捕司不为正,只守正。”
“狗屁不通,”书生丙笑骂一声,转而朝着成万寻的方向,有些恭敬道:“成家主有所不知,紫泉宫是燕云劫后才兴盛起来的江湖门派,行事隐秘,作风谨慎,所行之事既不为正道所容,亦被黑道看轻。成家主入雷泽后第二年,也就是庆元五年,紫泉宫第一次在江湖上显露爪牙,到了今天,江湖上制毒的大派,只他一家了。”
成万寻稍有惊诧,疑声道:“七情谷竟能容它?”
书生丙答道:“七情谷是医道大家,江湖正道扛鼎,自然容不得它作恶,只是燕云劫之后七情谷元气大伤,分不出人手来,况且紫泉宫又怪异得紧,七情谷多次与巡捕司及地方府兵联合围剿,却都叫他们逃了去。一来二去,紫泉宫势力越发庞大,江湖上稍有名气的制毒高手都被拉拢,到了七情谷腾出功夫来时,紫泉宫已经不是轻易可以连根拔除的了。”
成万寻在雷泽几十年, 心思倒也没落下多少,稍一思索,便直言道:“况且这样一个用毒制度的大宗门,一不留神只怕殃及池鱼,所以巡捕司也忌惮。”
“不错,”时若闻不可置否,“若无万全之策,巡捕司也不敢动他。”
书生丙顿了顿,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成家主在江湖上走动时,紫泉宫其实已经有了点名气,只不过局限于怀州一带,论规模并不入流。追究的再深一些,据我所知,紫泉宫第一次出现,是怀州河清县的一家医馆里,不过年代太过久远,模糊不清的事情,就不给成家主添疑虑了。”
这些记载和碧落楼中所写并无出入,时若闻心中一字一句记下,神色平静。
成万寻大致理解,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转而问时若闻道:“就算他本事通天,皇帝终归是皇帝,紫禁城终归是紫禁城,一介江湖门派,真有这胆子?”
时若闻神色不变,用同样疑惑的语气道:“巡捕司也这样想,想来想去,只怕是突厥贼心不死吧。”
成万寻撇了撇嘴,他对突厥的熟悉只怕是这儿所有人加起来都抵不上的,“金帐狼子野心,可也不全是蠢货,当初他们利用成家一步步谋划,捎带着忍痛削军十万,才换来北方边关的暂时松懈,饶是如此,也被中原打了回去。如今紫泉宫势力再大、行事再隐秘,难道一介江湖宗门就能牵扯天下大势不成?”讲到这儿,成万寻意味深长地看了时若闻一眼,总结道:“若真如此,你喊我们这些冢中枯骨来,只怕也没什么用了吧。”
时若闻心头一惊,没料到成万寻远离江湖多年,眼光倒没落下:巡捕司直面江湖,自有监察职责,如若紫泉宫势力真如此大,碧落楼早该发现才是,一旦朝廷发现紫泉宫图谋如此之大,定然是不会任由它壮大的,到那时,纵使要死上千人万人,紫泉宫也必须被剿灭。
江湖之大,万不可再出现另一个七情谷。
不过成万寻这一问,时若闻却也只是惊讶于这位老人的心思活络,对于这个问题本身,他并不觉得回答会很困难,因为答案很简单。时若闻答道:“成家主此话不假,可碧落楼先前确实未曾有过警示,朝廷也没有什么防范。”说罢他一摊手,略显无奈:“巡捕司毕竟是朝廷所设,没有谕旨诏书或是密令传达,碧落楼也不能调动太多人手查它。”
这个回答倒是让成万寻有些意外,他遥遥望向书生丙的方向,带着一丝询问。书生丙略有所
察,笑着解释道:“时若闻此话不假。朝廷多年来并没有把视线太过关注与紫泉宫,据我推断,主要是紫泉宫作风虽然可恶,但与青玉洲、般若剑阁这等门派比起来,仍不过疥癣之疾,有这等功夫追查一个隐秘宗门,不如想法子整治吏治民生,况且紫泉宫冒头的时机挑的也好,灾年或是别的什么情况才有大动作,这个时候朝廷却往往又顾不得了。”
成万寻一言点出关键:“耗子。”
此话不假,那个声如鹤唳的男子朗笑一声道:“成家主所言的确不假。只是在下还有一事想问时神捕。”
时若闻转过身去,对着那间囚室,对着那位曾是道门嫡传的囚犯。
“道长请讲。”
那男子笑着道:“道长担不起,我已然是俗世人了。”旋即语气带着几分认真道:“突厥勾结江湖大派意欲谋反,此等罪名不可谓不轻,若是真,那我自当倾力相助,可巡捕司究竟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消息?阁下入雷泽至今,敷衍多,故事多,实话却少。”
时若闻心中一叹,有些疲倦,面上却不露声色,坦言道:“诸位曾经做过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巡捕司有些事情并非不想告诉诸位,而是不敢告诉诸位,说句不好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直默不作声的方枕山此时倒是阴恻恻地笑一声,反问道:“既然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巡捕司怎得就断定,我们没有害人之心?”成万寻笑着打岔道:“姓方的可没有,别总我们我们的叫,我和你这老鬼不熟。”
方枕山不理他,只是盯着时若闻,语气满是质疑:“别是诈我们吧。”
“再次重申,方老鬼和姓成的不熟。”
时若闻看他一眼,又退后几步,抬头看了看威武狰狞的雷神像一眼,忽的笑了起来,没头没脑,像是发癔症,只是又似乎觉得不太妥当,便收敛笑意,对着一众雷泽囚徒道:“方枕山所言不无道理,巡捕司毕竟和诸位是对头,无论起因如何,结果都相同。”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前的囚室:“巡捕司是守卫者,诸位是被关押者。二者本就天然对立,欺瞒敲诈再正常不过,难道还能指望巡捕司和诸位坦诚相见,把酒言欢?或者斩鸡头烧黄酒,干脆结拜不成?”
成万寻哈哈大笑,嘲弄道:“方老鬼方老鬼,成天疑神疑鬼,我觉着这姓时的小子说的有道理,姓成的信了。”
方枕山并不恼怒,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成万寻,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原以为成家主被人骗过以后会变聪明些,却不料这吃一堑长一智的事情,恰好避开了成家主。成万寻,这姓时的一进来先是故作姿态,然后又讲几件我们根本不知道真假的隐秘来做投名状,你若是想问他正事,他便闭口不谈转而又论其他。这幅做派,若说不是有什么隐瞒,方某第一个不信。”
久不发声的陆道玄忽的开口道:“巡捕司与雷泽众人的确是敌非友,对敌人,巡捕司无需坦诚,时若闻所言确有道理,”此话听到这儿,真像是维护时若闻,然而他又道:“但无论江湖还是朝廷,都不会有永远的敌人,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巡捕司今日以天下大势做理由,那巡捕司与雷泽便是友非敌,大家同为一个目标,巡捕司又为何要隐瞒?”
他语气截然,颇有斩钉截铁的气势,说的已然不留余地,在诸囚徒听来也确实有道理。那老妪清了清嗓子,附和道:“陆帮主所言极是。”余下亦有数人出言相和,或是呵斥巡捕司,或是高声要时若闻讲实话,一时间雷泽又变得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