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嫔话说到此处,婉兮静静地抬起了头。
目光放远,掠过窗外高天。
已是秋日,京师的天又高又蓝。
便是有云,也只是轻轻淡淡,完全盖不住青空的颜色。
婉兮便点了点头,“咱们大清的官女子,不是历朝历代的宫女能比得了的。咱们大清的官女子,都是出自内务府旗下,其中有不少,更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父祖皆为官宦。”
“故此咱们大清的后宫里才有《钦定宫中则例》,除了太监不准欺侮官女子之外,便是内廷主位也不得擅自责罚位下的女子。否则,内廷主位亦要获罪。轻则受申饬,重则更要降位。”
“故此这宫里涉及到官女子的事情,便是咱们当主位的,也自然要慎之重之。更何况,此事里头仿佛还隐约含了一个‘偷盗’的罪名去?那此事便不容遮着盖着,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叫牵涉其间的各位官女子都得到一个明白的交待去。”
忻嫔便笑了,“令姐姐说的是,小妹也正是这个意思。此事虽说是姐姐宫内的事,但是既然是官女子有事,又恰逢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宫里,咱们这些当主位的便都有襄助之责。令姐姐放心查问,姐妹们自然都愿协助。”
婉兮便点了点头道,“五妞是官女子,五妞失了物件儿,该查;可是玉叶、玉蕤同样是官女子,她们的东西也不是能擅动的。”
“身为一宫之主,我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为了给五妞查物件儿,我已经分府内务府下的妈妈里们查过了玉叶、玉蕤等人的体己之物;可是玉叶、玉蕤的权益我却不能就罔顾了……我今儿把话便摆在这儿:妈妈里们已经查过一遍,并无所获;倘若五妞亲自动手再查一遍,还是没有的话,我便也不能再只顾着五妞了!”
语琴轻哼一声,“自当如此!否则这宫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一个女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婉兮抬眸精进盯住五妞,“你方才说,若找不到,就听凭我发落……五妞,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自是姐妹情深。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规矩不容私情,倘若这次你亲自翻检了再找不着,那我都不能保着你了……”
五妞尴尬地望住婉兮,便也一梗脖子,“奴才方才既然已经说过听凭主子发落,那奴才自是吐口唾沫都是个钉!”
婉兮这才轻轻勾起唇角,“说得好。五妞,我从小就知道你是这样坦坦荡荡的人;如今在宫里相伴多年,我就更相信你依然还是这样的人。”
婉兮说罢,朝外扬了扬手,“你亲手去查吧。若觉着必要,便不妨将我额娘的、七公主的,甚至于我的东西,一并查了!”
五妞这才一颤,“奴才不敢……奴才,奴才的那小衣只在女子们所住的屋子里就是,如何敢攀连到主子们去。”
婉兮点头,“好,那就仅限于女子们住的配殿、耳房、倒座房……你去查吧。”
五妞这便欢喜地起身要去。
婉兮却叫住,“只是这会子咱们还是住在园子里呢,便一应事务也得知会圆明园的总管一声。”
婉兮话音微落,胡世杰便冷着一张脸走进来,跪倒请安。
婉兮点头,“既是翻检,总得有人监督。我这便有劳胡总管,陪着五妞一并翻检。”
五妞回眸只看了胡世杰一眼,便觉着后脖颈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转回头来便是一个哆嗦。
婉兮这才终于微微含笑,“去吧。事不宜迟,查完了,咱们也好歇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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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妞原本一脸的张狂,可是身畔站着个阎罗王似的胡世杰,她便如耗子见了猫一样儿。
便连两边肩膀,都下意识缩缩起来了。
便是与胡世杰一起走出殿门去,从背影看,便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瞟着五妞这样的背影,婉兮含笑向众人,“秋日燥,姐妹们也坐了这么一会子了,都请喝口茶,润润喉。”
语琴便先笑,“都说夏饮绿,冬饮红,一年到头喝乌龙……令妃今儿这铁观音,小小一口便是回味悠长呢。”
众人便也都含笑道,“令妃有心了。”
婉嫔含笑点头,“……乌龙啊,今儿这日子果然是喝乌龙茶才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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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一旁伺候的玉蕤,经过今早上这一气,本来还一肚子的火气呢。可是之前瞧着主子的言行神色,心下便悄然有些异动;待得这会子又听得婉嫔这么一句话,一颗心便跳得更快,忍不住抬眸热切地盯住了婉兮去。
倒是杨氏轻轻攥了攥玉蕤的手,含笑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玉蕤便趁着去补茶的当儿,单独将杨氏拉到茶房去,已是一脸的惊喜,“……是奴才愚钝了,今儿的事儿,主子心下早有谱儿?”
杨氏轻笑道,“咱们都知道五妞在宫里迟早是个祸害。令主子早不发作,便是因皇后的缘故,她总不能越过皇后去单独发落五妞。”
“可是咱们好容易叫皇后吐了口儿,没想到后头皇太后又补上来了……以令主子的身份,便怎么也不能公然与皇太后抗衡去。故此咱们宫里便安静,叫人瞧着,五妞还是从前那么跋扈,倒没人去盯着五妞——唯有如此,才能叫皇太后那边挑不出什么来。”
“可是啊,令主子又何尝是能眼睁睁看着五妞折腾,却什么法子都不想的?”
玉蕤眼睛便是一亮,“主子这是要……?”
杨氏也扬起眸子,坚定点头,“没错,先斩后奏!”
五妞是一枚棋子,被摆在婉兮身边的一枚棋子。因五妞身份特别,从小与婉兮便是“情同姐妹”,后来又是皇后宫里的人,再接下来又被皇太后保住,这便是一个坑,婉兮若擅动了五妞,无论皇后还是皇太后,谁细细挑下来,都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所以该忍的时候,这些年婉兮都忍下来了。
“可是这会子,皇上、皇后和皇太后都不在宫里。宫里由令主子主事,又是在园子里,令主子若再不趁着这个机会拔掉这根钉子去,难道还要等皇后和皇太后回来不成?”
杨氏说起女儿的态度,眼中也是忍不住光彩流转。
女儿看似柔弱,可是一旦心下坚定起来,便连先斩后奏的事都毫不迟疑。
玉蕤这才惊喜一笑,“我原本生气,就是以为五妞是在扯谎。可是这会子听来,五妞倒好像是在说实话?”
杨氏垂眸一笑,“总归咱们早就说了,皇太后留霞五妞,暂时不在令主子临盆之前闹,可是等令主子临盆、大满月之后,五妞还是必定要闹的。”
“既然闹是一定要闹的,那就主动引导着她在皇后和皇太后都不在的时候儿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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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胡世杰的冷眼旁观,原本想大翻一场的五妞,这回翻检起来反倒有些畏手畏脚的。
将几个女子的柜子都翻找了,胡世杰冷冷问,“可找见了姑娘的体己之物?”
五妞咬住嘴唇,“……没有!”
胡世杰长眉陡然一扬,“既然没有,姑娘就别在这儿杵着了,还是随本官回主子面前回话吧!”
五妞失望地扬起脸来,盯住胡世杰,“可是……胡总管,方才兴许是我没翻清楚……”
胡世杰冷冷抬起眼来,不看五妞那一张讨好的脸,却只盯着房梁看。
就仿佛房梁比五妞那一张脸都更动人,更好看些。
“方才是姑娘亲自动的手,便是没查清楚,那也是姑娘自己的事儿!这是宫里,这些都是官女子的体己之物,岂容姑娘想翻就翻,想翻几遍就翻几遍的?”
“姑娘别再啰唣,这便随本官给令主子回话去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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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妞仗着姿色,便是能与孙玉清和宫内其他太监求情,可惜她此时面对的人是胡世杰。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块冰。
五妞终究无计可施,只得随着胡世杰回到了竹荪楼。
婉兮茶盅里的铁观音,刚第二泡,正是茶汤茶味最好的时候儿。
便是听得通禀,婉兮却也没抬起头来,只是垂首细细品茶。待得将这一盅都缓缓地品尽了,这才幽幽抬眸凝住五妞。
“不说宫里,便是寻常百姓家,翻箱倒柜地翻检都是大忌。可是你说要在我宫里翻检,我也都由着你了。”
“终归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在宫里又相伴了多年,无论从公从私,我都该给你这个情面。如今翻检了不是一回,妈妈、精奇们都翻检过了;你自己也又亲手翻检过一回。于情于理,我都给了你绝大的情面去。”
“那你告诉我,你终究是找见了,还是没找见?”
五妞一时面如死灰,抬眸盯住婉兮,目光却又悄然掠向忻嫔去。
婉兮将手中的茶盅向桌上猛然一墩,“……还不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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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妞吓得一哆嗦,仰头望住婉兮。
这样的婉兮,令她陌生。
她曾以为,婉兮便是当了她的妃主子,也不会、不敢与她这样疾声厉色的。
却原来,婉兮不但敢,而且这样的毫不犹豫,无比坚定。
五妞一惊之下,便已是不由得冲口而出,“……奴才,没、没找见。”
楼中气氛便是一凝。
婉兮又垂下头去,再缓缓饮了一盅茶。
放下茶盅,婉兮正襟危坐,抬起眸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