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一听,倒是急忙拦住,“哎哟,那葡萄可别都糟践了!”
世人只知荔枝贵,殊不知那葡萄的金贵也是半点儿不遑多让。
西域相距京师,与岭南相距京师,两者路程相差不多。而从岭南往京师来,还有运河可用,尽可利用船只来载运;况且岭南至京师的途中,始终都是朝廷传统版图之内,途中一切自然顺遂。
而西域往京师来,却更多是要走陆路,途中有沙漠,戈壁,艰难颇多。便是有黄河水道可用,终究比不得江南水路的平稳和发达。
且因从大清定鼎以来,西域便在准噶尔、回部等的控制之下,官方驿路台站时常不通;而商人行商的道路上阻碍甚多,有的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虞。
因此便从这运输的代价来算,西域葡萄运到京师来的成本只会比岭南荔枝的更高。
婉兮也曾经问过位下的内管领和听差苏拉,听闻他们说过宫外市集上贩卖西域葡萄的价钱。据说一斤西域的葡萄要卖到一两五钱至二两银子;而当时一只羊的市价,不过才只一两银子。
也就是说,一斤西域葡萄的价格,要比一只羊还要贵。
若以内廷主位们的年例银子来折算,便如贵人,年例银只有一百两,平均到每一个月还不足十两。贵人一个月的例银,不过只能购买不到五斤葡萄罢了。
更何况葡萄对于和贵人来说,不止是一种水果,更带着对家乡的记忆,她宫里的葡萄就更显得无价了。故此婉兮当真舍不得叫啾啾去给囫囵吞了。
和贵人却笑,“令贵妃娘娘请放心就是。我说的是葡萄干儿,我进宫带了不少来。只要九公主喜欢吃就好,没什么糟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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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就随着和贵人回了翊坤宫。
翊坤宫终究是那拉氏的宫,婉兮有些不放心。还是玉蕤亲自跟着去,说是教导着九公主的礼数,以免九公主在皇后主子面前失了规矩。
和贵人便也一笑点头,“令贵妃娘娘别担心。九公主是我带去的,一切自有我呢。别看我平日里被她罚跪,不作反抗;可若是她要对九公主如何,我必定不容她!”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轻轻按住和贵人的手臂,“那么,一切便有劳和贵人多照看一眼。”
这还是九公主第一次与和贵人这样的亲近,可九公主对和贵人的喜欢和依赖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这般。这一路上,九公主怎么都不肯叫玉蕤抱,反倒伸手就是够着和贵人去。
和贵人一颗心软得都能拧得出水来了,这便一路都抱着九公主不撒手。
啾啾更是不认生,被和贵人抱着,便自自然然伸胳膊勾住了和贵人的脖颈,将一颗小脑袋都窝在和贵人的颈侧去。
和贵人终究是这样一位异族的姑娘,进宫来几个月,与后宫内的所有人都是有些冷淡,便连玉蕤都觉着与和贵人颇有些距离感。因此玉蕤见九公主如此,心下不由得也有些不妥帖,这便含笑道,“今儿真是当真劳累和贵人了。九公主要下个月才满两生日,这会子便是会走路了,也还是喜欢叫人抱着……”
玉蕤尝试伸手过去,“若和贵人累了,便交给小妾吧。”
和贵人却将九公主抱得更紧,紧着摇头,“不用。我喜欢抱着她。”
她边说边回眸望了玉蕤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终究永寿宫跟翊坤宫也是南北挨着,一共有几步路啊?再说,九公主这么小,又能有多沉呢?”
这眸光交递之间,叫玉蕤看清了和贵人眼底微微的水光和温柔。
玉蕤心下微微画了个魂儿,便也随即笑了。
也是啊,和贵人终究是这个年岁了。此时自己没有孩子,便是看见旁人家的孩子,又是这样招人儿疼的,自然便紧紧抱着,都舍不得撒手了。
玉蕤便与九公主说话儿:“我的好公主,稀罕叫和娘娘抱着就抱着了,你好歹也别那么使劲儿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啊,我也不跟你抢~~”
和贵人都听乐了。
玉蕤叹口气,抬头望着天儿,“这都大夏天的了,你那么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和娘娘这还怎么喘口气儿啊?”
和贵人穿着那回部的大白袍儿呢,从头盖到脚的,袍子都没有衣襟和开气儿,就靠领口那一个地方通风儿呢。这会子倒好嘛,整个儿的叫九公主用两条小肉胳膊给“扎上口儿”了,这还不憋闷死啦?
和贵人自也会意,朝玉蕤轻轻眨了眨眼,“……我这袍子,方才经令贵妃娘娘上手摸了,才告诉我,原来这叫‘白编绫’,是江南出产的。皇上在园子里,端午那天曾赐下布料表里给咱们,赐给我的就是这个。这布料孔眼清晰,穿在身上,其实很是透气的。”
玉蕤便也明白了,终究婉兮的兄长德馨本就是江南织造的职官出身,如今又管着内务府里的缎库呢,这些江南织造进贡的布料,经由德馨这些年的指点,婉兮上手近看之下,便也都能认个大概齐了。
玉蕤含笑道,“早听说江南出产的白编绫的名头,远在唐代就已经是贡品。如今小妾可看见真的了,果然是素而不淡,轻盈皎洁若云影月光。最合和贵人的通身气派,又是皇上的独一份儿的心意。”
和贵人便红了脸,轻咳了声儿,回头只继续说九公主去。
“九公主就非趴在我的脖子这儿,也是有缘故的。终究我这一身包裹得太密实,唯有我脖颈之间,才能透出我身上的香气。这孩子爱的就是香气,故此她便如此亲昵着了。”
玉蕤却也含笑凑趣儿,“小妾瞧着,倒是九公主与和贵人亲昵更重呢。便如和贵人方才所说,既然这白编绫孔眼清晰,若九公主只是为了闻香,自然也不一定非领口不可了。”
和贵人眼中便柔情更软,“也是。终究说到底,还是我与这孩子投缘。”
和贵人抱着九公主又行了几步,却还是轻叹一声儿,“……九公主如此爱闻香,还是因为令贵妃娘娘从小也是在花田里长大的缘故。若此,我与九公主的投缘,倒依旧还是从令贵妃那儿起的;还是我与令贵妃娘娘投缘的根由。”
听得和贵人如此说,玉蕤更是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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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里,和贵人虽不愿意,却还是由玉蕤劝着,先带着九公主去给那拉氏行礼请安,然后等那拉氏叫退了,这才退回自己所居的配殿里去。
九公主终究年岁还小呢,见谁都甜甜地笑,管那拉氏也满嘴都是“皇额娘”,倒叫那拉氏这颗心也硬不起来。最后还是因九公主最爱闻香,那拉氏便亲自抓起殿内清供的一个品相最好的佛手柑,赐给九公主捧着玩儿去了。
九公主稀罕那个佛手柑不得了,捧着不撒手不说,还用自己的小手儿去比那柑子,“……像我的手。”
那拉氏都无奈地直笑,“嗯,可不。圆圆胖胖儿的,挨个手指头下还都胖出个小坑儿来!”
九公主不明其意,还赶紧去翻找那柑子上的“小坑儿”呢。
那拉氏却不经意回眸,瞧见了镜子里映出的自己那一脸温煦的笑意……这便一皱眉,赶紧收了起来。
继而叹了口气,“不过啊,要说起最像这佛手柑的,还得是你四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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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主年岁小、和贵人进宫晚,对四公主那手的事儿都不甚了解,玉蕤却听得心下微微一惊。这便急忙抱住九公主,替九公主向那拉氏告退。
和贵人便也意识到了有事儿,便也同样告退。
那拉氏便也不多留着,待得两大一小走下了后殿的月台去,那拉氏方走到窗边儿,眯眼望住她们的背影去。
“……倒没想到,这个和贵人从进宫以来,就镇日跟我梗着个脖子,耍耿耿儿;罚跪、禁膳都折不服她。可是没想到,她跟永寿宫倒又是投缘。”
“怎么会这么巧呢,凡是跟我不好的,却都跟她那边儿好。究竟是这些人自己另寻靠山,还是永寿宫那边儿在蓄意笼络,就是为了跟我对着干呢?”
塔娜听着也不由得蹙眉,“……幸好这和贵人如今不过是个贵人。再者,便是进宫快半年了,皇上也还没翻过她的牌子去。既若此,和贵人在这后宫里,便也翻腾不起什么来。”
那拉氏轻哼了一声儿,“皇上自然不会翻她的牌子,甚或,怕是连她的绿头牌根本就没制出来!”
“你没瞧么,她进宫都什么岁数了。俨然是第二个豫嫔去。依着她这个年岁,怕也跟豫嫔一样儿,同样是嫁过人的。”
“皇上收了一个豫嫔,已是胃口尽倒;又如何还能再收一个嫁过人的去?”
那拉氏说着目光幽幽一转,“更何况,人家豫嫔好歹是蒙古格格,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家人又并非罪人;皇上便是与豫嫔生下一个有一半儿博尔济吉特家血统的皇子,都正合满蒙联姻的规矩。可是这和贵人呢,她是和卓家的女儿,是那大小和卓的同族妹子啊!”
“难道皇上肯叫她生下一个有一半回部血统,且是和卓家血脉的皇子来?那便才是天大的笑话儿了!~”
塔娜垂首,却还是有些不托底,“可是瞧着皇上对和贵人的态度……事事破例,赏赐尤多,怕皇上不会计较和贵人的出身和年岁吧?”
那拉氏却是冷笑,“要做个赌么?那便看着,这个和贵人究竟可不可能遇喜……豫嫔好歹还曾为皇上怀过孩子呢;这和贵人既然如此得宠,那也必定应该是孩子不断的。”
“别说她年岁大,她比令贵妃年轻好几岁呢。若令贵妃三十四岁了,还能一年一个儿,那和贵人身子根基只会更好,必定生得出来。”
那拉氏说罢轻笑一声儿,转身走回暖阁去。
这会子外头来报,说忻嫔带着八公主,已在门外等候,前来给皇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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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微微扬眉,看了塔娜一眼。
塔娜也连忙走到那回话的太监耳边,低声呵斥,“怎么都到门外了,才来回话儿?之前做什么来着?”
那太监赶紧躬身行礼,满面为难道,“实则忻嫔主子和八公主,刚进宫门的时候儿,我就想进来回话儿了。可是我方才到了门外远远一巴望,便瞧见主子正跟姑姑说话儿呢……”
“好歹在主子娘娘的宫里伺候这些年了,我这点子眼色还有,自然知道主子与姑娘说的,都是体己的话儿,不便进来打扰。我这才没敢进来啊。”
“待得主子跟姑娘说完了话儿了,这忻嫔主子便也拦不住了,已经一直到了门外头。”
塔娜不由得皱眉,“那她也太不合规矩。当这儿是哪儿了?这是皇后主子的中宫,是她能一直往里闯的么?”
那太监急忙道,“哎哟,谁说不是呐!可是人家终究是嫔主子啊,她就放下八公主了,叫八公主一路往里跑,她顺着说要追八公主,便也跟着往里跑。姑姑说,叫我们这样儿当奴才的,是谁敢拦着八公主,还是截住她啊?”
塔娜便也叹了口气,“算了,来了都来了。我与主子替你言语一声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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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盛夏,门上便是挂门帘儿,也都是透亮儿的竹帘儿。塔娜与太监说话的工夫,那拉氏也早抬眼透过竹帘儿,瞧见了就近在门边儿的忻嫔。
塔娜走回那拉氏身边儿,凑在那拉氏耳边,将方才太监回的那番话回奏了。
“也不知道,她故意借着八公主往里跑,又是想干什么……”
那拉氏倒是一声轻哼,“那倒是巧了。令贵妃的九公主刚来,她的八公主后脚就也到了。这么巧的事儿,我倒觉着有趣儿。”
那拉氏说着,微微挑眉,抬眸隔着竹帘儿盯着忻嫔,幽幽冷笑一声儿,缓缓坐直,高高抬起下颌来,睥睨着外头的母女俩。
“既然都来了,就叫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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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嫔谦卑地笑,进来急忙深蹲请安,“妾身真是该死,方才不小心听见了主子娘娘的话儿。还请主子娘娘治罪。”
那拉氏便皱了皱眉,“你听见了不要紧,我这里倒也没什么怕被人听见的。只是我这眼里不揉沙子,最是厌烦那些在我背后嚼舌根子的!若叫我逮着,那舌头就不用留着了~”
忻嫔忙抱着八公主再度跪倒,“总归妾身这会子只剩下八公主一个孩子……妾身在这后宫里已然无所依傍。妾身恳求主子娘娘庇佑尚且来不及,妾身誓要全心全意伺候主子娘娘尚且不足……妾身如何还敢将主子娘娘所说的半个字传了出去?”
“若不是妾身对主子娘娘情愿肝脑涂地,方才妾身便也不会直言不讳;妾身方才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了,又何苦当面禀明了主子娘娘的,倒惹主子娘娘不喜欢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你起来吧。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凡事为了舜英多想想。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