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皇帝与那拉氏越说越僵,那拉氏已然到了骑虎难下之势。
皇太后始终默默听着,听到为难处,垂下头去下意识去找旱烟袋。
却是一抹头,瞧见了婉兮还坐在一边儿呢,正朝她这边儿望着。
老太太便有些赧然,连忙摇了摇头,将旱烟袋又放回去了。
婉兮心下也是不由得一软:她明白,老太太这是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来,故此老人家这会子宁肯自己被烟瘾制着,也没肯享这口福去。
婉兮便垂首想了会子,便含笑起身,向皇太后屈膝为礼。
皇太后忙拦着,“瞧你这孩子,这又是作甚?有话儿便坐着说!”
婉兮也不管皇帝和那拉氏那边儿吵成一团,只凑在皇太后身边儿,含笑轻声道,“回皇太后,妾身今早上起身儿去照镜子,这一照啊,可当真是哭笑不得。妾身原本那件儿金黄的龙袍,八月间在宫里皇上万寿那会子刚放过尺寸,结果今儿早上就发现系不上扣儿了。”
“妾身还琢磨着呢,妾身肚子里这孩子一个月间就又能长这么大出来,便是着一路车马的颠簸,竟然也没叫他瘦了下去——这小家伙儿怕不是个小胖墩儿去?”
听着婉兮说到自己的孙儿,皇太后这面上便挂满了笑去,之前的小小尴尬也都散了。
婉兮如唠家常一般,含笑与皇太后娓娓道:“妾身的额娘倒是笑,说就是生下来白白胖胖的才好。便是衣裳系不上扣儿了,也值得~”
皇太后便也是笑,“你额娘说得对,我也是这个话儿!便是百姓家,生下来都希望是白白胖胖的呢,咱们皇家的孩子,更得就应该白白胖胖才好。”
婉兮这才微微转头,朝皇帝那边望了一眼,“回皇太后,今儿皇上忽然赏给妾身这件儿新的龙袍,也是临时抱佛脚了。皇上必定是也没想到妾身的肚子又长那么快,原本的龙袍都穿不下了。”
“说到归齐,皇上今儿赏给妾身穿着明黄的龙袍,不是因为妾身,只是顾着妾身肚子里的皇嗣呢。便是妾身怎么着都不要紧,皇上只是舍不得委屈了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罢了。”
“还望皇太后体谅,便是今儿妾身有什么逾矩的,也请皇太后暂且都记着,等妾身肚子里的皇嗣落了地儿,将来叫他好好孝顺皇太后,替妾身将今儿的失礼都给弥补回来~~”
皇上的心意,她心下明白就够了。这会子又何苦叫皇上在皇太后和那拉氏跟前,还要这般解释去?皇上与那拉氏怎么吵倒还好说,今儿好歹还是重阳呢,自是不能让皇上再与皇太后顶撞起来才是。
总归不管怎么着,皇太后终是看重她肚子里这孩子的,她这当娘的,便已是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不能圆融了开去的。
婉兮含笑垂首,将掌心贴在肚腹之上,“其实对于妾身来说,今儿这身上的穿的,其实不是明黄。是——菊花黄。”
婉兮说着朝皇太后又是微微屈膝一礼,“今日重阳,菊色才是天下第一。妾身穿这菊花儿黄,恭祝皇太后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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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的话说到这儿,便连皇太后都不由得微微抬眸盯住婉兮,缓缓,终于含笑点头。亲自伸出手去,叫婉兮扶着站起身来。
那边厢那拉氏的注意力终于被婉兮给拉了回来,因前后没听全婉兮在说什么呢,只回首愣愣地盯着婉兮,满脸都是防备之色。
皇太后也没看那拉氏,只含笑对婉兮说:“你说的对,这会子叫内务府再去给你预备一件儿新的龙袍,又上哪儿找去?自然得从四执库里,从皇帝的衣料那边儿来找补。而皇帝这回出行,但凡用来缝制龙袍的衣料,自然都是明黄的。”
皇太后朝婉兮点了点头,这才挑眸对那拉氏道,“皇后,安静些儿吧,我这脑仁儿啊,都被你给嚷嚷得直疼。”
那拉氏不得不转回身来,走回皇太后身边儿来。一转身的当儿,终是忍不住狠狠瞪了婉兮一眼去。
婉兮倒是含笑迎着那拉氏恨恨的目光,含笑屈膝,“不知妾身可有哪里说错了,还求主子娘娘指正。”
那拉氏寒声一笑,“谁稀罕听你方才与皇太后嘀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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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双长眸则是温柔地注视着婉兮。婉兮的心意,他已明了。
那拉氏走回皇太后身边儿,皇帝便也走回婉兮身边儿,再自然不过地亲手扶着婉兮的手肘。
“皇后这话儿说得有趣儿啊。你竟然称令贵妃与皇额娘之间的说话儿,叫做‘嘀咕’。那你是想说令贵妃与皇额娘嘀咕,还是皇额娘与令贵妃嘀咕啊?”
那拉氏登时一梗,急忙朝皇太后行礼,“媳妇儿……不是那个意思。”
皇太后叹口气,也只能摇摇头,“皇后,不是我跟令贵妃说了什么不敢叫你知道的话儿,而实在是你那嗓门儿太大了,我们的嗓门儿哪儿赶得上你去?你便只听得见自己的话,听不见我们的话了!”
那拉氏自知理亏,只得咬着嘴唇,不敢说话了。
皇太后又叹口气,“什么明黄不明黄啊,我看令贵妃说的就是最好——今儿是重阳,这天下最明艳的颜色儿,便唯有菊花黄一宗!”
婉兮含笑点头,又是一礼,“妾身还有一宗不情之请,还求皇太后恩典。”
皇太后点头,“嗯,你说就是。”
婉兮垂首看自己身上,“今儿妾身这菊花黄,叫主子娘娘都给当成明黄了去,待会儿若是叫外人见了,怕又是一场误会。故此啊,妾身倒是请皇太后今儿便别穿明黄的龙袍了……”
那拉氏便一眯眼,怒斥一声:“大胆令贵妃!你想说什么呀,你是想叫皇太后跟我当真穿香色去不成?!”
婉兮便不慌不忙又是一礼,“主子娘娘之前说得好,皇太后、皇上和主子娘娘的服色才是相同的。这世上什么颜色最为尊贵?妾身斗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不在明黄、鹅黄还是香色,是要看穿在谁的身上。”
“便是皇上,也并非每日都是明黄,皇上日常穿的都是石青的常服罢了。即便是皇上最高规格的朝服,便是祭天的,那更不是明黄了,那是月白。故此这明黄啊,主子娘娘当真不必如此计较。”
“在妾身看来,今天这世上最尊贵的颜色,不是妾身这菊花黄,而是皇上身上穿的颜色……以皇上为贵,皇太后和主子娘娘只需按着皇上的服色来穿用,那便是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皇太后和那拉氏才都赶紧回眸朝皇帝看了过去。
——今儿后宫嫔妃虽说都穿吉服,可是皇帝自己可没穿龙袍,更不是明黄。皇帝身上穿的是香色的行服,上身外头又套了一件儿石青的行服褂。
那拉氏盯着皇帝那腰带下头露出来的行服袍子的颜色,脸色又是一变。皇帝之前可当真没说笑的,今儿是地地道道穿了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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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便又向皇太后一礼,“妾身斗胆请皇太后今日与皇上一样儿,服用石青色行服褂。”
皇帝侧眸凝视婉兮,便也笑了,唇角轻勾,向皇太后点头,“没错儿,儿子今儿没打算穿吉服。既然是行围呢,又不是在宫里,今儿这欢宴,便还是穿着行服最自在。皇额娘便也不必穿吉服了,便与儿子一同穿着便罢。”
皇帝幽幽抬眸,睨了那拉氏一眼,“不过若是皇后坚持要穿龙袍,也由得你去。”
那拉氏紧咬嘴唇,半晌才道,“既然皇额娘穿行服,那我自然随着皇额娘一起穿。”
安寿便也有眼色,含笑从里间抱出一件“红色寸蟒妆花缎棉行服袍”来给皇太后看,“老主子您瞧瞧,今儿穿这件儿可好?这件儿不是绣八团龙,而是满地儿的绣了‘寿’字。颜色喜庆,在这会子满地金黄的草原里穿着最好看;这满地绣的‘寿’字,也正应和今儿是重阳的节令不是?”
婉兮也凑趣道,“这件领口出的紫貂锋毛,齐整光亮,可真好看。”
皇太后便含笑点头,“好,就这件儿了!”
皇太后已然如是说,那拉氏只得也梗着脖子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吩咐塔娜,“回去告诉一身儿,今儿也不用给我预备龙袍了,我也穿行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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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明黄的事儿总算褶过去了,婉兮便也不久留,行礼告退。
皇太后也是温煦点头,“快回去歇着吧。你如今这身子,其实都不必再过来行礼了。”
皇帝自陪着婉兮一同走出皇太后行幄。
两边儿大营里外都是一片热闹,都在为午后即将开始的马戏而预备。
皇帝心情颇佳,含笑睨着婉兮,“你个鬼道的丫头,倒叫我今儿只能穿这行服了。原本今儿头午这么穿,只是为了行围方便;本想着回来还要换过衣裳的。”
婉兮含笑点头,其实哪儿能后宫正儿八经地穿吉服,而皇上在前头却只穿行服呢?那也不是一回事儿了。
“……只是今儿的场合,奴才无论如何也不想叫皇太后为难。”婉兮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才悄然将手伸进皇帝掌心,轻轻一握,“爷想啊,若今儿叫皇太后跟奴才穿一样的颜色儿,皇太后的心里怕是也过不去不是?”
“今儿终究是重阳呢,若因为奴才这身衣裳便惹皇太后不快,那岂不是不孝了去?”
皇帝轻哼一声,便也是笑了,“你说得有理。这事儿啊,叫你这么一圆,倒是最好的法子了。”
婉兮含笑垂首,“其实还是爷在除夕夜晚穿香色的事儿提醒了奴才去。奴才想,爷选在除夕夜晚穿香色,其实就是孝心所在呢——除夕夜晚皇上要祭祖,在列祖列宗面前,爷自然不想穿明黄,便宁肯穿香色了。这是执子孙之礼。”
“那今儿呢,皇上不穿明黄,便也是与蒙古、回部天下一家亲。叫前来会盟、进宴的各部王公不必拘着那么严肃的规矩去,而是能放开心怀,君臣同乐。”
皇帝眯眼凝视着眼前的人儿。
这一刻,在这草原上最湛蓝清透的天空之下,她的脸上没有过多脂粉,却明澈地映着耀眼的阳光,将她的笑烘托得那般明**人、光彩夺目。
便如玉,他最爱的玉,本是温润而优雅,没有贼光;可是一旦到了阳光之下,玉所瞬间绽放出来的光华,又岂是金银可比?
皇帝不由得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你说得对,更说得好。爷如今在大事儿上,也学会听你的话啦!”
婉兮一笑嫣然,已是悄然红了脸,“爷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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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含笑回帐,各自预备。
帐外大营里,蒙古各部也都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计有帐殿六座、白骆驼十八只、鞍马十八匹、骣马(无鞍辔马)一百六十二匹、牛十八头、羊一百六十二只、酒八十一坛、食品二十七席、布库(相扑者)二十人、什榜(蒙古乐)九十人、骑生驹(骑生驹手)二十人、生驹(三岁以下幼马)无定数、逞技马二百五十匹。
此时内务府武备院司事人员,已经将蒙古王公进贡之蒙古包和帐房在御营门外札设好,马驼牛羊等牲畜列于道路左侧,等待皇帝观瞻。
吉时到,皇帝奉皇太后从御营出,大驾行至帐殿。理藩院官员引导蒙古王公、台吉跪迎。由于西师底定,跪在道路两旁的除了先前于十九年归附的杜尔柏特亲王策凌乌巴什及其他厄鲁特蒙古上层以外,还有首次入围的回部郡王霍集斯及诸伯克人等。
待皇太后与皇帝坐定后,众人鱼贯而入。
虽是在草原上,没有宫殿,唯有毡帐。可是一应的仪制也同太和殿大宴一般,皇帝御座后设后扈、豹尾班、记注官。
皇太后、皇帝面前为御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