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怎么了,啊?”
毛团儿的头磕出了血,却是疼在婉兮心上。婉兮忙抢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毛团儿的脖领子,将他向上拎着,不准他再磕下头去。
“我不用你替她磕头,我也用不着她给我磕头!我只要她,好好儿的……”
毛团儿紧紧闭上了眼睛,一张脸在枯槁之外,更是苍白如纸。
婉兮心下的疼痛呼啸着席卷开来,她盯着毛团儿,却不敢大声,极尽小心地压低了音量问,“……那你为什么要回来?玉叶既然好好儿的,那你怎么不继续留在皇陵,你回来这是做什么?”
当年费了多大的周折,才将他们两个一起平安送出宫去。再说若毛团儿回来了,玉叶自己留在皇陵村,便是有房有地、衣食无忧,可是又该如何度过那些寂寞的年月去?
婉兮甚至自己想了法子替毛团儿解释,这便低低问,“你这次回来,只是借着送皇上回宫的由头吧?又或者是回来到宫殿监办什么公事?又或者,是你们两个放心不下我,这便借机回来看我一眼?”
“等办完了事儿,你便又要回去了,是不是?”
毛团儿却始终没有再睁开眼睛,婉兮的心便又高高提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回宫来便留下,再不回去了?”
毛团儿没有回话。
婉兮心下便是一阵绞痛,手指颓然松开,将毛团儿放回地上。
“混蛋,你还敢与我扯谎?玉叶她怎么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此时的婉兮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这大清贵妃的身份,甚至都忘了此时置身在皇上的寝宫九洲清晏呢。此时她眼里只能看见毛团儿,心里只能想着玉叶!
不对劲,从她第一眼看见毛团儿,就觉得不对劲!
毛团儿与玉叶好容易在宫外相守,毛团儿怎么可能会离开玉叶,独自回宫来?可是毛团儿既然回来了,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玉叶出事了……
毛团儿唯有心下那唯一的牵挂也断了,他才可能离开皇陵村,回到这他早已经不在留恋的宫廷里啊。
不,不对,不是从她发现了毛团儿的背影才察觉异常;而是从她在大宫门迎接皇上回銮,当看见皇上的眼神躲闪时,就已然发觉了!
此时瞒着她的,不止毛团儿一人,还有——皇上啊。
婉兮越想心便越痛,痛到已是无法呼吸。
她抬手揪住自己的领口,扯松些,才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吸入些空气来。
皇帝上前稳稳扶住她。他的大掌按在她肩头,他掌心的温暖透过衣衫,熨帖着她的身子。
她知道她有皇上可以依靠,可是这会子她却无法冷静下来。
她霍地转头,含泪凝注皇帝,“皇上……您也不肯告诉我么?皇上也忍心,继续将我蒙在鼓里?”
婉兮说着提袍下跪,“那奴才便斗胆向皇上求个恩典,求皇上恩准奴才前去皇陵。今年绵德阿哥的福晋阿日善便该下葬了,是不是?那皇上准奴才代表皇上、皇后,亲送一程。”
若皇上和毛团儿都还不肯说实话,那婉兮只有自己走这一程,她非要亲眼看见玉叶,才能安心啊。
因为那孩子……不止是宫里的玉叶,那孩子也更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二妞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长眸中满是担忧,可是薄唇却是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瞧你,傻样儿,想哪儿去了?若当真是毛团儿和玉叶两个有事要瞒着你,那爷又何苦带毛团儿回来?爷能安排毛团儿去的地方可多着,这天下又岂止宫里才是太监们的去处?”
“若当真诚心瞒着你啊,爷将毛团儿放到避暑山庄,或者香山行宫;要么是南苑行宫,或者送进皇太后驻跸的畅春园……地方儿多了,哪儿都行啊,总归爷有的是法子不叫你看见他,也就是了。”
皇帝三言两语,倒叫婉兮也是无言以对。
皇帝拍拍婉兮的手,抚慰地笑,“爷既然将毛团儿带回宫来啊,就是他们两个谁都没事儿。爷也自然不怕他被你瞧见,这才明晃晃地放在九洲清晏了。”
“虽说没叫他刚一回来就给你行礼请安去,还不就是怕你会胡思乱想去么?爷可申明,爷不是故意藏着他,不给你见的。”
婉兮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皇上的话来,可只觉心哀依旧在,无法释怀去。
皇帝捉着婉兮的手,转身走向寝殿,“你别急,听爷跟你说,这回可不止是毛团儿自己回来了,玉叶其实也给你带了亲笔信回来……她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你不过,她也知道你怕是要担心她去,她这才亲笔给你写了信。”
说着话,皇帝已经将婉兮成功地带进了寝殿,扶着她在炕边儿坐下。
“按说,这宫里的规矩都是爷亲自定的,爷在刚登基那会子就下了旨意,不准足岁出宫去的女子,再回宫来给本主儿请安;便是宫内宫外私通消息,也同样不准。可是爷知道你着急,这便还是给你破了例去,准玉叶给你写信,且是爷亲自带回来的。”
婉兮喜得急忙抬眸,伸手便扯住了皇帝的衣袖。
“爷说的当真?那信在哪儿呢,爷快给我看看!”
皇帝轻叹口气,“之前在外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爷也不方便与你讲说。玉叶跟毛团儿啊,是出了点事儿,所以毛团儿才回宫来的。只不过那事儿却与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皇帝说着这才转身到了御书案旁,从一个小抽匣儿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婉兮。
玉叶的笔迹,婉兮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婉兮接过信来,心下便也稍稍安定些儿了。
婉兮忙抽出信笺,展开细读——
信的开头是玉叶给婉兮请安,兼之恭喜婉兮如今得了这么多个孩子去,以及惋惜小鹿儿的薨逝。
婉兮急忙掠过这些去,在字里行间急切寻找她与毛团儿的事去。
终于在信的中部,看见了玉叶这样写:“奴才知道,主子若是见了毛团儿回宫去,必定会担心奴才了。奴才都能想到主子着急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儿……主子会不会气急了扇毛团儿一个巴掌,又或者连皇上都得跟着吃挂烙儿?”
玉叶的语气轻快,仿佛又是从前那个嘴快、又调皮的丫头去。
“主子若是要扇毛团儿一个巴掌,那奴才可不拦着,主子尽管扇去就好!不过主子千万别冤枉了皇上……皇上绝不是故意瞒着主子,是奴才跟皇上求,叫皇上暂时别告诉主子的。”
“不因为旁的,其实——是奴才没脸见主子,更不敢叫皇上将奴才的事儿告诉给主子。因为奴才,唉,竟是辜负了主子的心意去……”
婉兮看到这里,也是纳罕地抬眸望一眼皇帝。
皇帝却是不急着说破,只是坐在一旁,指尖下意识转着他的砗磲扳指儿。
满人男子皆学骑射,这扳指儿是开弓射箭必不可少的,故此扳指儿是男子手指上最不能离身的装饰。皇帝素常也是极其讲究,专门有个多宝盒里头存着各种材质的扳指儿。每日都是搭配着当日的衣着更换的,都不重样儿。
瞧见婉兮抬眸,皇帝却“呵”地一笑,“瞧着爷干嘛?看信就是。想来玉叶那丫头,必定是什么都会与你说的。”
婉兮便也垂首,继续去读那信。
只见玉叶写道,“奴才与毛团儿打小儿相识,一见面便是吵嘴的;故此后来奴才进宫之后,在咱们永寿宫里,便也是习惯了与毛团儿打打闹闹。现在回想起那时来,还是会忍不住地,由衷笑出来。”
“那当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是奴才除了当年与主子在花田里一起长大的岁月之外,奴才这一生里最美好的回忆了。奴才便也迷失在那样的快乐里,便也忘了毛团儿的身份,竟然渐渐对他动了情去……”
“那时也是年纪小,只知道凭面相去看一个人,却宁肯自欺欺人去忘了他内里的实际去。待得出宫之后,奴才也以为自己一定会与毛团儿一生相伴,一同白首去。”
婉兮看到此处,不由得皱眉。
玉叶到此处,语气一转,“主子知道么,皇陵村里的日子是怎样的?奴才以为终于躲过了宫里的明枪暗箭,总以为皇陵乃是世外桃源,可是当真来了这儿才知道,这些因为皇陵而出现的村落,其实日子便也寂寞得如同在坟墓里一样。”
“这皇陵村里啊,住着的除了守陵太监之外,还有东陵内务府总管大臣,以及下头的掌关防郎中七人、员外郎九人、主事八人、尚茶正八人、尚膳正九人、内管领七人、尚膳副五人、尚茶副五人、副内管领七人、委署副内管领三人,以及领催二十人、执事人役五百五十一人……这些人共同来分工管理园寝的祭祀奠享之礼及洒扫启闭之事。”
“凡每月朔望小祭,均开启神龛,掌关防郎中等官行礼,尚茶正进茶桌、供茶乳,尚膳正进膳桌,内管领进果桌,献粉饵,尚茶副、尚膳副随同进献;尚茶、尚膳、司香人等递香盒,燃蜡烛,供爵、垫。至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岁暮及忌辰大祭,则遣官赴陵行礼,掌关防郎中等官俱供献如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