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宫墙内,原本住着那位西楚皇后的庭院,如今换了个主人,但却像二十年前的时光静止了一般,又或者倒流,女子更为的年轻,而且比之先前那位雍容到了极致的皇后无端多了几分仙气,唯一不同的就是原本侍奉在旁边的侍女而今也学会了粉黛面人,再不如早年的巧笑嫣习,敢在庭院里偷偷摘花了。
在某个人进来以后,这些侍女也都乖巧的退了下去,在一年前这算是稀罕事,毕竟这位西夏共主十多年来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只不过这一切在那位流落在外十多年的公主回来以后,似乎又变得不同起来,但让她们奇怪的便是,这位主子来了以后,一呆就是数个时辰,可是这位平素对她们时常还有几分笑脸的公主,对这位手掌五州生死大权的父亲,却没有过什么好面色,这也是让她们担心的地方,怕天家因此迁怒到自己身上,战战兢兢了一年,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是北上回来的陈铮第一次过来,说来也是可笑,他明明很喜欢这个闺女,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她喜欢的人,先是她娘亲,那个他喜欢却又不得不手刃的女子,尤其是当着她的面,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再者就是徐江南,就如严骐骥说的那样,他欠的只是徐暄,而不是欠徐江南的,徐江南和她不同,徐江南在他这里只是一个饵,钓大鱼的饵而已,如果哪一天这鱼线撑不住了,这个饵,也就可有可无了,第三个就是李闲秋,这个闺女是李闲秋给救的,算是意料之外,也算陈妤的福分,至于是不是徐暄和李闲秋的局外交易,他就不知道了,也无从知道了,倒不是他亲手杀的,却也因他而死,这是他推脱不掉的事情。
入了庭院,就看见湖中亭子里的那位闺女手系白绫,而陈铮脑中莫名其妙的想到一件事,估计自己若是驾鹤西去,这闺女别说手系白绫,没有拍手称快也算是父女一场了吧。陈铮轻轻笑了笑,然后走到亭边,等着这闺女将凄楚的秦风弹完,这才走到亭内。
而陈烟雨就像没觉察到有人来了一般,只是坐着,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陈铮也不计较,当年她娘亲入西夏,不一样没福过礼,陈铮等了一会,自言自语说道:“李闲秋是个人才,只可惜心不在朝纲百姓,不然西夏这些年也不至于如履薄冰啊。”
陈烟雨自顾拨着弦,脑后青丝用一节发带系着,一直垂到腰间,就像一副瀑布,至于陈铮的话语,置若罔闻一般。
陈铮自认在她的面前没有隐藏什么的必要,望着垂腰的青丝轻声说道:“按理来说,李闲秋二十年前就该死了,只不过当时西夏已经死了一个徐暄,再死一个李闲秋益处不大,再者徐暄在白云楼跟他做的那些交易,我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也正是如此,天下人谁反我陈铮,我都信,可说徐暄反我陈铮,我不信,这话是真话,无论妤儿你信或不信,只不过那封赐死诰书是我写的。
还有,徐暄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些东西,当时我点了头,却不太相信,虎毒都不食子,他却在临死的时候让自己的骨肉来给我当江山的饵,在当时,我还想说徐暄聪明一世,临死的时候却糊涂了,为了留下徐家的骨肉,跟我编排出这么一场荒唐的戏目,就算他不说,孤寡母子,只要想活,我也不会太过为难,只不过唯一的要求就是改头换面,后来谁想到这唐家女子如此贞烈,竟然带着孩子跟着徐暄走了,不对,应该说西蜀道的女子如此贞烈。”陈铮一边靠着亭子支木,一边说着过去,眼中的怀念意思难以掩饰。
“直到前段时间我去了趟桃花观,这才知道,原来徐唐氏怀的是个双生儿,李先生只是救下了一个,而另外一个,就是现在在江湖里名声渐起的那位,这小子有能耐啊,不比徐暄差,一两年的就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上,李先生眼光不差,你的眼光也不差。”陈铮见陈烟雨无动于衷,笑了笑,继续说道:“可他就此说要带你走,总归还得看我点不点头,我没答应辽金的要求,可也没说就让他捡了这个便宜不是?再者,这西夏要他命的人可不止一人二人,他来了以后能不能再出去还得二说。”
陈铮还是觉得这样子说话舒服,这几十年和那些个文官打交道没少玩点城府,舒坦的笑了笑,不过接着或许是觉得累了,敲了敲腿,就在亭子的石阶上坐了下去,一点也无君临天下的样子。背着陈烟雨继续说道:“这小子这一点倒是像他爹,感情用事,李闲秋走的时候给他留过一封信,跟我说了,当中事有些我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是我好奇一件事,就是为什么李先生在信中不阻止这小子来金陵,照理来说,要是他都治不了这个小子,那也就没人能治了,后来李闲秋给我解了惑,四个字,安身立命,徐家小子以孝安身,李闲秋养他二十载,情分上比之徐暄只多不少,这个金陵,他脸皮薄,得闯,不然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都得笑他,更加不用说跟着徐暄出生入死的老手下,不像如今朝廷的某些人,打着读圣贤书的幌子,却只顾往家里捞银子捞名声,这人,习惯跪着,也就站不起来了,做了东越的遗老还不够,还想当西夏的遗老,老脸也不知道红一下。
徐家小子过来找我的麻烦,胆色倒是有,这把刀,就算有心收手,估摸着也得悬在他头上,或轻或重终究得落下去,至于躲不躲得过去,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李闲秋眼光毒到,是个人才,可惜东越不会用,不然也不会让徐暄钻了空子。”
陈烟雨很是难得的讥讽说道:“还不是被你杀了。”
陈铮有些意外的怔了下,似乎没有想到背后人会有如此反应,随后乐呵呵一笑,“当年李闲秋跟我做了一笔买卖,一命换一命,用自己的命换了安越王一府人的性命,而今万事落定,不死何为啊?还有,不瞒你啊,其实在他带你南下金陵的时候就该死,戏是戏,可假戏真演了,只不过后来还是让他给跑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活着还是为了拉徐家小子一把,不然光凭胆色和所谓的运气,他真能从卫城闯出来?要不是苏道长赶了过去,这徐家小子和赵生徙,得死一个。传闻金鲤化龙,龙门算是一关,可往后还得化鳞,少不了还有几番劫难。
不过提起这件事,我倒是佩服起那个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东越皇妃,一点也不没有江南道的柔弱性子,倒是像西蜀道的女子,让李闲秋晚了三年却后悔了整整一辈子,东方世家也因此一蹶不振,早年的时候我找过他们,毕竟一个扎根江南道百来年的书香世家,要是肯出面,西夏至少能省下一年时间,不过东方家主在女儿身死,长子离家以后,就开始闭院锁门,再不见外人。
草木一秋,人活一世不过一甲子,严老头掐着指头算来算去,时日也就那么几年了,年少多作怪,老来多成妖,人老成精,来我这里钻山打洞,想套出点口风出来,我不落点雷声下来,这些老蛇都不知道惊蛰来了!”陈铮想了想,笑着说道:“严老头知道我不会把你再给辽金一次,竟然还打起了你的主意,可严家三个儿子,我大白天点着灯笼,也没一个看上眼的,学的全是明哲保身,官场话一个比一个圆润,不堪大用。”
陈烟雨面色平静,就像一个世外人,波澜不惊。
陈铮对此并不意外,兀自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雁北城春烟坊,沈涔是徐暄的手下,十多年上了一道折子,就一首柳白衣的词,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你来金陵的时候,朕看了一眼就信了,跟你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陈铮侧过头,拍了拍衣袖,有些萧索的轻声说道:“李闲秋死了以后,沈涔恨我不奇怪,把手眼通天的春烟坊给了卫月也不奇怪,可春烟坊这只秋燕用得是江湖的招式,西夏的朝廷,他再有手脚,怕也要棋差一招,方云找辛年瞧着是有意放他一马,其实是想把他当磨刀石,等刀利索了,自然也就用不着了,更加不用说方轩想上纳兰的船走朝廷的路子,他的脑袋是块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