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林春”据说是先景皇帝“上林苑猎苑”里专为天子酿酒的酿酒师的后人开的。此间酒从不掺假,最醇厚;又酿法与众不同,故味是独一家的。
令狐嘉树听了,便摸着下巴笑道:“听着倒是不错。”
便在此时一骑飞马冲撞而来,正在笑吟吟听他俩一搭一档地请饭请酒的韩高靖突起上前,拥住云津便往路旁飞步退去。更有秦侯府的戍从反应奇快,已然有几个围随护住了韩高靖和云津。那马受惊,踢碎了酒肆摆在门前的几坛子酒,那酒水和着坛子的碎渣喷溅而出,正向云津和韩高靖这边迸射而来。其中的戍卫令左安十分忠心勇武,哪能让主君陷入险地,便即当身一挺,不但酒水溅了一身一脸,就是碎渣也溅破了身上脸上皮肉,酒混着血水流了下来,甚是可怖,但左安就哼也没哼一声,依旧挺立在前。酒水和坛渣一星儿也没落在韩高靖和云津身上。
那飞马之上的华服公子正一路狂奔,没想到有人没有避让,到了面前才勒马头,那马向天嘶鸣,人立而起。几乎同时,韩高靖手下几名身着便衣的戍卫,早已冲上前来,用长矛刺死了那马,马上的华服贵公子猝起不妨,便即落马。其余戍卫早围了上来,手持武器,连同后面一骑都拦了下来。
兔起鹘落间,戍卫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显是受过极其严苛的训练。
但那两骑上的贵公子也跟了随从,还都乘了马,此时也跟上来,见此情形,便纷纷下马,拱卫那当先的两位公子。先前落马的华服贵公子刷地抽出腰上悬剑,其随从也便都抽出武器,环伺欲发,便与韩高靖的戍卫形成互不相让的对峙局面。
这两骑及其随从,一看就是豪贵公子,而那戍卫更气势夺人,还有一批马血淋淋地倒毙路旁,十分可怖。旁边的百姓一见这情形,便知道这是棋逢对手了,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纷纷旁边向里巷中逃去。
韩高靖倒不急,也不管此时局面,事不关己般地趁着人群散去的空,推着云津径直进了酒肆。
那华服公子冷冷观望韩高靖的戍卫,却也目如闪电般地瞥见先前被众戍卫拼死保护的人已进了酒肆中。他虽看不清是谁,却心知这才是正主儿。但此时情景由不得他与之当面对垒。
那公子眼里不凡,见走了韩高靖,却早一眼寻出下一个核心人物。便将凛凛目光,如芒刺般射向令狐嘉树的脸。
令狐嘉树何等人,知道那公子也是个有眼光的,却只淡淡瞧着他,一时四目相对,各有各的气势。双方剑拨弩张,眼见一场刀兵在所难免。
到底是那公子领头的随从率先忍不住,出言不逊:“你是什么人?敢杀成阳君家公子的马匹?不要命了?”
那随从极傲慢,虽见令狐嘉树衣着不凡,且随从都手握武器,也丝毫不怯。
令狐嘉树用眼锋扫了扫那随从,再不看他,却向那华服公子道:“成阳君家共有五位公子,除去西戎之乱时战死的一位,还有四位,不知公子是哪一位?”
那华服公子先是一愣,随即面无惧色道:“栎阳邵恒在此,不知阁下何人?”
“哦,怪不得呢。”令狐嘉树并不回答那邵恒的问话,只是用带着几分散漫的语气,看似随意地敷衍了一句。
但那邵恒却从他这随意的一句话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少故弄玄虚,若不心虚,报上名来。”邵恒手下随从是个眼拙的,仍旧疾言厉色。
大街上早就没了行人,唯有远处的几辆马车停在路边,并几个随从人员站着看热闹,想必不会误伤。令狐嘉树沉下脸,并不废话,将手一挥,一队身着便衣的弓弩手便从旁边里巷中呼啦啦出来将那成阳君家的公子及随从围了个水泄不通,强弓满拉,箭簇直指,总可以将在场的都射成筛子了。
那成阳君公子邵恒从刚才马匹被杀时已见识到这一众戍卫虽身着便衣,却训练有素、山手不凡,其幕后主子必不寻常。此时竟有弓弩手出动,更加知道确是遇到硬茬了。他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西戎进雍都时,也曾与戎兵抵死拼过命,嘴上并不肯露怯:“你是何人,难道在大街上就敢将我射杀了?你不怕我成阳君府?不怕秦川的律令?”
令狐嘉树笑道:“要不我们试试?”
邵恒见了眼前人这又是威风赫赫又是纨绔无双的笑容,只觉这个面色如玉的美男子虽看起来是个文士,其实身上竟有一股慑人气势。饶是他自己平日里恨不得横着走的,也自心虚了,便紧紧抿了薄唇不再说话。
偏巧这时有个小小随从认出了令狐嘉树,悄悄上前道:“公子,公子,这人可能是……”
“可能什么?妈的,你这怂样子,谁钳住了你嘴?还不快说?”
“是……是……令狐郎中令。”
令狐郎中令?那可是统领郎中三将、虎贲、羽林禁军,还下辖主君智囊团的郎中令啊。就他手底下随便一个四百石、六百石的郎官都是着力培养的候补官员,将来都可能成为朝廷中的大夫、尚书,都万万不可小觑,何况他本人。
邵恒虽然狂傲,可并不傻,听闻面前这对头的来历,心头蓦地一跳,那么那退入酒肆,能隐在幕后不出面,让令狐郎中令善后的还能是谁呢?阜乡侯折了独子的事,早已传遍雍都,他自然也听说了。何况对方不但有高手林立的戍卫,更有慑人的弓弩手,眼前情势于己不利,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邵恒是个极能屈能伸的,随即哈哈一笑,将手中长剑弃置于地,纳身便拜:“仆不知郎中令在此,冲撞了郎中令,请千万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恕仆之罪,网开一面。”
令狐嘉树淡淡一笑,他父亲确实在西戎之乱的时候驰援过韩高靖,就是几个儿子也都率领府丁与戎兵奋战。心知这邵恒虽然飞扬跋扈,却也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
“公子啊,不是某不愿网开一面啊,只是你我身处闹市,众目睽睽,都见了公子违反了闹市不得驱驰的律令,我怎么帮你呢?”
邵恒听见是这个罪名,心里先是安稳不少,又觉后怕,他此时已然猜到刚刚冲撞的人是谁了。然而最终令狐嘉树还是放了他一马,“冲撞秦侯”的罪名比之“闹市驱驰”如何他怎么不知。他心里想着,不觉额上细细密密,一层的冷汗。
令狐嘉树便走到邵恒面前,弯腰悄声在他耳边笑道:“公子,这次不过是个‘闹市驱驰’的罪,你好好领受了吧,以后不要给你父亲现眼才好。你看阜乡侯,多惨!”
邵恒原本正痛定思痛,听见令狐嘉树那似调侃似警告的语声,倒激起了他素日的任情使气的性子,一双眸子忽然抬起,换了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嘴上却恭恭敬敬说道:“是,仆谨领郎中令的教诲。”
令狐嘉树知道他不服,哈哈大笑,然后低声道:“他日你若要找回这面子,你我之间倒可以比划比划。”
“仆谨记在心。”邵恒人虽是单膝纳拜的姿态,神情却丝毫不落下风。
“不过,规则由我来定。”令狐嘉树悠游自在的笑容里透出一抹狠辣。
便在此时,雍都令已接到了消息,匆匆带着人来拿人了。邵恒一见是雍都令,不是廷尉的人,便知令狐嘉树留了余地。他倒也恩怨分明,懂得十分,悄然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