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是爷爷的叔父。
张彻暗忖道,这种情况其实在那个年代也很常见,无子早丧,便由侄辈立碑。有这种情况的还算好,大多数荒冢枯骨,无名无姓,多半都是随便一埋,起个坟包便是,挖坟的是不是亡者的亲属都很难说。
“你叔祖逝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了,他在世时对我极好,说是叔侄,其实挺像岁差较大的两兄弟。村支书记把他的遗骸送过来时,我都没反应过来,他那么大的人,竟能装在这么小的盒子里。”
老人说着,手里就比划起大小,四五十年前那般托着的姿态,被他做得仿佛岁月从无流逝,犹如昨日般。
张彻沉默,他这个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战场上其实夺来不少功勋,却在回乡的路上,为了拉起战友,两个人一起在铁轨上被火车碾过去。送回来的是他的骨灰,其实没多大重量。”
张安廷的语气依然没什么变化,抑扬顿挫,听不出有很强烈的感情色彩。
张彻觉得有些东西可能确实是基因遗传,自己这一世说话的方式,有些时候冷酷得就像在装比,也是这样抑扬顿挫又十分平静,明明上辈子没这些毛病。
“我叫你过来,当然不是要给你讲我们这代半截子入土的人,身上的故事。我们老年人爱说的血脉,估计你们也不愿意听。”
简单说完缘由,他却没有深入再讲,而是回身看着自己孙儿,看着他已经长到这么高,仿佛昨天还在自己怀里蹦着,终于流露出了一声感情色彩极浓的感慨。
“爷爷你乱说什么呢,您身子骨这么好,长命百岁都是少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可千万别先落了自己威风,而且我也爱听,血脉什么的,以前还没听您说过呢,就说说吧!”
张彻将手中黄纸放下,笑着劝慰道。老年人总是不希望别人真正把他们看老的,新年过节的,张彻自然要把他往好了哄。
“其实也没多少可说的。”张安廷一边不怎么在意,语气中却透露着浓浓的感慨,“你想想,我们张家的祖上,是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一位雄性,宏图正展,立下家业,薪尽火传,代代相承。周围的其他血脉,像你叔祖父这样的,运气不好,就断了血脉,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绝后啊……每一代,必产男子,然后男儿又娶妻生子,生出男儿,这样代代下来,才有了今天的你我。这其中,有任何一代无子嗣,或者只有女儿产出,那一脉便算是从此断绝。今天的你,感受一下身体里的血脉,那是无数年前从祖上传下来的图腾,延续到今天,好像一条条细线,稍有不慎就断了,比起今天这样富裕的生活,当初更加艰难。我常常,只是想象,都觉得艰难。”
“年轻的时候,世道难啊,听父母说他们那边更难。咱家有好些老东西,都是跟着血脉一起,很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但这些不重要,甚至都丢了也无所谓,真正重要的是,人如何继续传承下去。”
老人回身,面带哀叹,又仿佛蕴着无穷魄力地回身,看着那座孤坟,轻俯首:“人活在世界上煎熬挣扎,你们这一代不懂,我们那时可真是在挣命啊……想要更好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为先祖活,为后代活,为传承活,就要跟这世间的一切争。我让你挂在书房那副万物唯争,你写得很好,但许多年来,你其实身上从来就没那股争劲,仿佛天生来一副怠懒性子,我看着十分担心。”
“人活得久了,就总容易看见一些不容易看见的东西。我这辈子,曾看过不动的蚂蚁,看过逐日的幼蛾,看过噬蛛的大蚊,看过熬冬的老蝉。草木竞生,蝼蚁抗死,万物唯争,万物惟挣啊!人生天地间,从远古到现在,无羽毛鳞介以居炎凉,无爪牙筋骨以斗强硬,还能活到现在,并且活得越来越好,就在于我们比别人更能争,妄图与世不争利,便如抱石投湖,徒然消亡罢了。你年纪尚轻,多数时候,看上去比我还垂垂老矣,少年老成,不是好事。”
老人面色平静,缓缓摇头,将脸色隐隐发白的少年,心底最大的秘密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