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员的训练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尽管王翦已经有了训练兵士的经验,但他的经验也只是让他能够更省劲,更高效地培养出优秀的兵士。
他没办法缩短培养的周期——因为培养优秀的兵士,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这群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瘦弱的人,长得健硕起来。
这是一个需要用大量的食料和大量的消耗去堆积的缓慢过程。
他站在太阳底下,站在高台之上,看着缓缓接近的嬴政的车架,发出了疑问。
很快,秦王的车架到了。
近侍传声,王翦站在高台上,笑着伸出头去朝嬴政打招呼。
“殿下,你来啦。”他开开心心的笑着。
嬴政看着他傻笑的样子,虽然并不多么惊讶,却也觉得有几分喜感。
“行了,下来吧。”嬴政如此说道。
“诶,好嘞。”王翦慢慢从高台上爬梯下来了。
君臣两人,一高一矮的,站在一起,很有一些兄弟两人的感觉。
“训练的如何了?”嬴政随意的问。
他问着,带着王翦在兵员队列之中穿行。
所过之处,无所阻碍。
秦人士兵们虽然不认识嬴政,但是见到王翦这家伙狗腿子一样的跟在嬴政身后,他们也能猜得出嬴政身份不简单。
于是他们有些人好奇地看过来,有些则更谨慎地挺直腰杆,表现自己。
“那肯定训练得很好啊。”王翦拍了拍胸脯:“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也的确是有一些的,就是这群人太能吃,咸阳城这边能够提供的肉食都不怎么够了。”
“所以你的意思呢?”嬴政一边走,一边在路过的兵士们身上敲敲打打。
这些人手臂上肌肉已经隆起来了。
两三个月的好吃好喝,的确能让人的体型发生改变的。
“以我所见,还是跟以前一样,拉出去见见血,一则养养杀气,二来磨砺一下。”
“这两点不就是一点。”嬴政看了一会儿,很有一些满意,于是绕了个圈,从这一处绕开,回到高台之下,终于给了王翦最终的答复:“你去安排吧,想如何磨砺就如何磨砺,需要什么就去要什么。”
“那我要钱。”王翦顺杆往上爬。
“也随你。”嬴政摆了摆手:“叫他们去吃饭吧,我瞧那棚子底下肉食堆了许久了。”
而且他们在人群之中穿行时候,嬴政也确实能够听得到兵士们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
“好。”王翦如此领命,又吭哧吭哧地爬到高台之上,说道:“先前演练之中出了错的,延后进食,无错的,按队列编序,依次进食。”
嬴政就在这里,王翦却丝毫没有以王命使兵士听话的意思。
嬴政听到王翦的命令,毫无反应。
他看着王翦绕过身为秦王的自己而把他的名义放在兵士们眼里。
毫无反应。
王翦在高台上,笑。
嬴政站在高台之下,笑。
他们应当说是有一点默契的了。
这默契,不来自于长久磨合,而来自于心知肚明。
他两人,都知道对方的想法,在此基础之上,达成了利益一致,而后确定下来这样的主从关系。
在这个关系之下,他们会给予彼此信任。
一如现在的发号施令。
尽管是嬴政的意趣,但施行下去,到底是以谁人的名义,嬴政是不管的。
这倒不是嬴政不清楚兵权的重要性,而是说,他必须给王翦足够的权力。
乱命、权责不清、军令频繁而令不能出于一处,这是军队之中比较忌讳的事情。
给了王翦权力,就可以杜绝掉因此而衍生出来的一切的问题。
相应的,嬴政只需要确保,王翦自己没法儿谋反反对自己就可以了。
这是一种放权,也是一种集权。
王翦也很明白这样做的弊端——他掌握了军权,也就必定会被嬴政一直惦记,一直猜忌。
但,有什么关系呢?
手握军权,做事的时候不必被人指手画脚有多么舒服,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即便被猜忌,王翦也觉得值得。
至于说更危险一些……王翦有足够的信心。
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嬴政的能力。
这位年少的秦王政,是如此的野心勃勃,也是如此的聪慧过人。
他绝对是有着足够的能力制衡自己的。
这个想法,是一种共识。
王翦和嬴政的共识。
正因为有这个共识,他们这种奇怪的关系才能够结成。
兵士们听从了王翦的命令,有序地排起长队,领了冰酒和肥肉,或者蹲,或者坐,在树荫之下,在营帐门口。
他们吃着,喝着。
烈烈日光,淋漓大汗,冰凉入骨的冰酒咕嘟咕嘟地咽下去,一切的暑意似乎都被这冰酒洗涤,通体舒泰,身心俱凉。
“畅快!”雉大口啃食肥肉。
他身边,一个屯的兵士们也都咕嘟嘟灌着冰酒。
“这肉,味道如何?”有人来到了他们的营帐门口。
雉咬着肉,并不松口,抬眼看了一眼。
是一名年岁与自己相差仿佛的少年人。
他肌肤白皙,容貌美丽,身上衣服更是雉从没见过的好看。
雉脑子宕机一眼地看着他,咬着肉,并不说话。
那少年人于是背着太阳,蹲了下来,颇和气笑着,一口牙齿洁白:“不着急,慢些吃,如此着急,是每天的伙食不够吃的吗?”
“够吃的。”雉看着他,慢慢就停止了啃食的动作。
他不知道面前的少年人是谁。
但他忽然就松开了嘴里的肉。
那少年人笑呵呵地,在他手中的肉上撕下来一小条,自己塞进嘴里,舌头一抿,便就笑起来:“看样子,你们的吃食,很咸嘛。”
“是有点咸,但是咸才好吃!”雉忽然有些惶恐。
“您坐,您请坐。”他慌张地起身,想要请面前的少年人坐下来。
少年人笑了笑,摆摆手:“坐就不坐了。”
他朝营帐里看过去。
雉的几位舍友此时也都局促地起身,提着肉和酒水,想要给他让出一个绝好的位置来。
“不必惊慌的。”少年人笑着:“你们先吃吧,我还要在这里走一走的,若是饭不够吃,或者是味道不足,又或者有别的什么不满意的,可以来找我聊一聊。”
他这样的说着,向后退去了:“那我就先去走一走,你们先吃罢。”
他笑容是温暖的。
不知道为什么,雉忽然就有点胸闷。
眼睛自然地湿润了,泪水流下来。
他并没有伤心,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只是平常的对话。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