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况犹豫再三。
他不是没有能力讲《春秋》,而是《春秋》这部书,实在不应当给面前这些学识还比较浅薄的士人讲。
这些士人多半是为了求名利而读书,但《春秋》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
它是脱胎于史书的一部书,但它又不能够被视为真正的史书。
内中的各个部分的情节,其实本身跟历史事实就有距离,加上极其主观的阐述方式和用词、评断。
这本书已经基本脱离了“史书”这样的范畴而更像是历史寓言小故事。
它所真正要表达出来的,不是真正存在于过去的,凝聚古人智慧结晶的高明计谋和诸般权力手段。
它所真正要表达的,是书写这本书的那个人完整而缜密的历史观和人生观。
它所推崇的,是过去真理一样的“礼乐制度”。
非礼者,贬;礼者,褒。
就这么简单。
只是,因为语句太过简约,故而没有一定学识和阅历的人,难以快速了解。
但真的具有了足够的学识和阅历之后,谁还能真的接受这书里面所体现出来的,写作者的观念与看法呢?
这是一部自我矛盾的书!
因着这矛盾,所以它不适合于这些求名利的士人,而是只适合于埋头致学的人。
“夫子为何犹豫?”鞠子洲起身一拜而问:“请教。”
荀况正襟危坐:“教!”
“夫子不愿教我等《春秋》,是因其观念陈旧,还是因为它所推崇的东西,不合于目下的世道?”
荀况皱眉,刚想说什么,忽而警醒,又闭上了嘴。
语言陷阱?
他有些惊奇看着鞠子洲。
这是个陌生的士人啊。
荀况看着鞠子洲,揣摩他的意图。
“都不是。不愿意教授,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不适合想要建功立业,有为于世道的丈夫。”荀况顾忌众人颜面,说了这么一句。
鞠子洲笑起来:“原来如此。”
“是孔夫子的东西,不适合于想要建功立业、有为于世道的丈夫吗?”
把一个问题结论中的限定条件改换,并且将语境范围扩大化,套入到这句话本身里面,便是一句绝好的饵料。
最引人注目的饵料,钓最有价值的鱼。
荀况听到这问题,上下打量鞠子洲。
这是一个很有水平,满怀敌意的士人。
以前没见过,应该是今日刚到。
一来就这么具备攻击性……
是来求名的吧?
荀况并不反感别人利用自己谋取名望。
他笑呵呵地看着鞠子洲:“孔夫子本人的东西,的确是不适合于想要建功立业,有为于世的丈夫的。”
“夫子本人,一生之中,都没有特别强的功业、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