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时节,阴了一整日的层云如铅低垂,压在亭亭如盖的密林上空,恍若将倾。
薄松三两步走到歇了没多久的薄茂彦身边俯身蹲下,将摘来的几个野果用衣袖擦了擦,双手奉上道:“爹,咱们得赶紧走了。”
薄茂彦的呼吸虽然不再急促,但也尚未平稳,面颊上因着赶路而升起的红潮也还未褪去,可他仍是颔首应下。
这密林从巳时走到申时,早已迷了方向,偏又是个阴云密布的天,连个认日头的方位都不给,四下林木又如出一辙,他们父子二人只能奔着一条道走,再耽搁下去,入了夜怕是更难了。
他一念至此,撑地起身,接过野果,却递到薄松的嘴边。
薄松侧头让开,抬手扶他道:“刚才摘的时候,我就吃过了。”
这一路逃亡,根本不敢带多余的负赘,除了早先在镇里吃了两张饼,就连水囊都没带,这野果拢共才从树上打下来三个,他怕动静闹的大也没敢继续,哪里还舍得吃。
薄茂彦却信以为真,饥肠辘辘催的他一大口就咬了下去,登时酸的两眼都要落下泪来,看着在前探路的薄松背影,顿时明白了他压根就没吃。
薄松听见后面传来的咀嚼声,本能的吞咽了口水,又怕父亲发现,紧紧抿了下唇,才回首看了一眼他的脚力有没有跟上。
薄茂彦骤然见他回头,含着泪将那野果三两口吞下,含糊道:“甜,真甜。”
薄松疲乏的神情上露出一抹笑,一边继续赶路一边道:“我刚吃的那几个,也很甜。”
薄茂彦左右各握着一颗野果的手兀自一紧,刚刚才被酸意逼上来的雾气还未褪去,又汹涌而上了另一层心酸。
他压了压怀中的账册,若非是他私自盗取,爷俩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被人追杀。
他茫然的跟随着薄松的脚步,哑声道:“都是爹对不住你。”
薄松身形一僵,回头见他满脸愧疚的神色,伸手揽住他肩膀,带着他边走边道:“若论对错,还是儿子发现的猫腻,才让爹生了以卵击石的心思,怪……”
薄茂彦深深叹了口气,既无奈又欣慰的将他未说完的话打断:“爹说不过你。”
父子两相视一眼,互相给对方扯了张落魄笑脸,继而接着赶路,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怪谁呢?
怪薄松聪慧,从账册里发现了贪污的猫腻?
怪薄茂彦心中清明,无法对硕鼠视若无睹,铤而走险决意检举揭发?
只能怪这世道,太难了……
暮色四合,入夜无月,晚风沉沉,松涛阵阵。
压抑而湿润的气息,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山林隐迹,夜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天时地利。
薄松心下越来越不安,扶着薄茂彦的手也越来越用力,脚下的步伐更是越走越急。
按照他先前替父亲去丘宁知府告了假作推想,这一走快则半日,慢则两日,姜锐进等人就会发现账册丢失一事,所过城镇不知何时都已张贴了他们的画像,父子二人装作疫病侥幸出城,这条路是他仔细斟酌后选的,应当没那么危险,可那股子惶恐不安,像是从心底蹿起来的蛇,绕着他的脖颈游转。
薄松抬手压住眉心,喉结在空中不安分地滑动。
他们已经连续走了一个半时辰,担心薄茂彦的身体吃不消,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一道惊雷将那声‘爹’淹没其中,也就此劈开了沉寂,他听到了声声催急的马蹄,顿时色变。
薄茂彦原本瘫软刚要坐下来的身体颤了一颤,两人都知道被追上的后果,身死事小,扳不倒姜锐进,牧家三百多人枉死,丘宁的百姓也永无宁日。
薄茂彦从怀中取出用牛皮纸包好的账册塞给薄松,狠狠推了他一把,压低了声音道:“你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