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只要赵旵想找她,于三更时分打开房门便能看到她,在桂树下,或小憩,或赏月,或只是看着他。
她不会拒绝为他去任何地方,远到向别国私购战船兵甲,近到吹灭梅花帐外一支红烛……
成为国主二十一年后,赵旵的传奇终于到了终章。
临终之时,赵旵在病榻前召集朝臣,并令太子亲请浔阳到宣德殿。
赵旵看着浔阳缓步而来,仍是一袭道装,白衣胜雪,面容姣好一如往昔,笼罩在殿上的愁云惨雾,被她一步步甩在身后。
浔阳站在他的榻前,骨肉匀亭的手正垂在他眼前,他不可遏制地伸出自己干枯苍老的手抓住了她的手。
浔阳一怔,下意识想要抽回,可她还是任由他握住。
枯瘦的临终者竟捏得她有了痛感。
他要死了,浔阳这样想着垂下了眼帘。
又一场毫无意外的别离,习以为常的失去。
赵旵紧紧攥住这蕴含着不竭生命的躯体,奢望从中再榨取一点力量。她是活的,是暖的——这个念头又一次出现在他已不甚清明的脑海中——而且永远都是。
“奉女冠浔阳为国师,沚国全境立生祠祭祀,”赵旵颤抖着声音,用尽气力宣布着自己最后的期望,“请国师护佑沚国直至生命尽头……”
浔阳猛然抬头,又一次盯住他,想要看穿他的心。
她看到他心中太多的欲念与情感交杂,最后汇成对生命浓重的不舍。那些不舍漫上他的瞳仁,也浑浊了他的眼睛,他直勾勾回看着浔阳,字字千钧,意味深长:“望沚国得以千秋万代。”
浔阳脸色巨变,拂袖而去。
疯子,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明知道她最期盼死亡,却要她将自己不朽而绝望的生命抛掷进他滚烫的欲望中锻炼。
他想利用她!
……又试图温暖她:若她的期望注定绝望,那他愿为她的存在寻一点意义。
她没有给赵旵任何承诺,但答应住进赵旵为“国师”建造的玄冥观里,再没有离开,至赵铨一朝,已九十七年。
弹指一挥,又在这世上活了这许多年啊……
见浔阳莫名陷入沉思,有些不耐的赵铨又将话题拉回棋局上:“国师没有胜负心又何必入这胜负场?”
浔阳将手中棋子一放,冷淡道:“玄冥观从来不是胜负场。你想求胜负就回去吧。”
“几句闲谈,国师莫要在意。”赵铨怕浔阳生气,赔笑道:“国师,铨儿还有一句话想问,你道我这国主做得如何?”
墙外传来归家农人的笑语间杂几声犬吠,吸引了浔阳的注意使她没能立刻回答。
玄冥观未建在内宫,而在城外西山之上,俯瞰可见城中最为繁荣热闹的朱雀大街,夜色浓时长街灯火通明宛若一道星河。
一墙之隔又是西山村落,不多的几户人家以贩卖山货为生。
此时已近黄昏,正是城中夜市将开,歌楼舞榭欢声渐起,村人荷锄而归,茅檐柴门炊烟正盛之时。
赵铨也不催她,重摆起棋局。子尚未收完,只听浔阳淡淡道:“这是沚国立国以来最好的时代,百姓安居,户有余粮,帝京金乌城歌舞升平,繁华几近长安,南边最有威胁的桑竹也被慑服。铨儿文治武功,可称明君。”
听到浔阳的夸赞,赵铨并未显露出欣喜,甚至似有些低落道:“可是远远不够啊。赵铨自登基以来,呕心沥血誓要尽除沚国弊端,以期终有一日能挥师旧土,重新拿回先祖失去的东西……”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天地之间,什么是你赵家的?”浔阳哂笑着打断他。
“国师超然物我,而我不能,”赵铨亦不着急,续道,“宵衣旰食四十年,宏图伟业还只是开端,而我已是风烛残年,命不久矣,国师,我不甘心哪!”
啪,浔阳勃然作色,狠狠一拍棋枰,厉声道:“赵铨,你意欲何为?”
面对浔阳骤然而起、从未有过的怒气,赵铨也被吓出一身汗,强自镇定道:“国师盛怒,不正因为猜到我的心事了吗?”
“这是邪术,休得妄想!”
“术只是术,并无正邪善恶,用在损人之处便是邪道,用在利人之处便是正途。譬如,正因国师得此术护佑,高祖才能立沚国百年基业,荒野中与兽搏命、衣食无着的住民才得以安居乐业,这难道是邪是恶吗?”赵铨忍不住辩驳。
浔阳牢牢盯住赵铨的眸子,她看到赵旵那疯狂的基因在他的血脉里不甘地涌动。
“欲壑难平,人心不足。今日你求安邦,明日便求复国,后日便要侵略,纵然初心为善,终免不了物极必反。此事休得多言。”浔阳斩钉截铁,转身便向屋中走去。
赵铨对着浔阳的背影道:“国师!我知道当年高祖将沚国重托于你,至死犹言国师是他知己。你不肯帮我,也不肯帮他吗?”
浔阳闻言,顿住了脚步,并未回头:“你可知昔年赵旵为何将国号定为‘沚’?铨儿,止于水边,莫生妄想。”
赵铨眉目一敛,沉吟片刻,缓缓道:“论及国号,铨儿别有见解。”
“宋有木,沚带水,水生木。国师,高祖一生未绝宋室再光之念啊。”
桃瓣如剪,飞绵作雪,寂静无声。
“长生之术依赖于丹药,服之,百人中难得一人存活,你还要试吗?眼看沧海桑田,世事变幻,而你不生不死,游离世外,非人非鬼,只是一具被最初欲望所驱使的傀儡,直至那欲望都已不复存在,而你,还活着。这样,你也要试吗?”
“求国师赐教。”
明德四十年冬末,国主赵铨夜梦中暴毙。
据闻,那夜皇宫中忽然回荡起不知来处的吟唱,其声缥缈,其情悠然,却在寂静的浓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后,长子赵晞继位,年号崇德。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正是崇德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