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现场留下了我家的珠花。”顾瑂心事重重道。
那金灿灿的珠花如楔子楔在她心上,让她寝食难安。她时常出神,眼前总会出现巷中狭路相逢时那人看向她的眼神。那双眼睛像是两汪深潭,将她牢牢吸住。她莫名毫无惧意,甚至觉得熟悉。这种奇异的亲切更让她发狂般想探究它主人的秘密……
“这倒有趣了,”霜云摸着下巴,“你家不是就剩你和你哥哥了,谁还能有你家的东西?”
“所以我要找到他问清楚。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可能帮上忙。”顾瑂诚恳道。
“我?我一个飞贼,偷东西追人还可以,我能帮什么忙?”霜云疑惑道。
“你说过,金乌城中的情报网,没有人比你更熟悉。”
霜云的脸骤然黑了下来。
不久前的夏夜,她曾与顾瑂在东君楼上喝酒闲谈。
夏夜的宅院凉风送爽。霜云和顾瑂就着大敞的窗,席地而坐。霜云面前摆着两三个酒坛,顾瑂面前只有一个小酒杯。
那时,霜云早有了几分醉意,已经天南地北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闲话。顾瑂虽没醉,在这样的氛围里也比平日活泼许多。她笑说夏天真是好,飞鸟鸣虫都生机勃勃的,于天地间恣意。
醉醺醺的霜云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跃而起,拉着顾瑂站在窗前。
窗外是霜云不加整饬的大花园,于夜色中成了一片阴影,反而是繁星点点的夜空更为引人注目。
霜云大咧咧指着天说:“你看天空寥廓,星辰明亮,天上的飞鸟好像无拘无束。可其实,这金乌城、乃至整个沚国都在一片天罗地网之中。这片网没人比我更熟悉。那是情报网,没有什么能逃出隐没在黑暗中的、比繁星还多的一双双眼睛,只要被那眼睛注视,就没有秘密可言,插翅难逃。所以啊,鸟和人都一样,没什么可羡慕的。你别想那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来明日愁!”
那时她的眼眸映着月光灯光,许是醉意引出点点微芒,倒像是泪光。
可那时的顾瑂没有注意到她不同往常的低落情绪,所以此时也不懂好友为什么突然阴沉着脸不说话。
“怎么了?”顾瑂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惹了她,刚才还笑靥如花,转眼就翻脸,这变化莫测的脾气太让人头疼。
霜云不答她,显然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半晌,她冷哼一声,终于开了口:“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你,现在已经残废了。”
“什么?”顾瑂以为自己听错了。
霜云忽然凑上前,上身越过桌案,伸手捏住顾瑂近来饱受摧残的下巴——顾瑂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变成清秀的瓜子脸了——语带凶狠的怨气:“当时我喝多了,确实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我很后悔。我明明应该再多说点的。没错,我熟悉,熟悉到能画出黑暗中的每一双眼睛所在何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都是归我家管的。”
顾瑂震惊,她与霜云交好这么多年,只知道她是孤儿,从未听她提过自己的身世。
“我这么厉害为什么孤身一人住在这荒宅里呢?因为我叛出了家门,我爹娘都不认我了。我爹强迫我学他那些丢人的手艺,接管他的天罗地网,我不肯,他把我打了个半死赶出家门,差点喂了野狗。我生平最恨听见情报这两个字。瑂姐姐,你说,你是不是很过分?”
顾瑂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对不起,我……”顾瑂十分慌张。她不知该如何弥补,她无意中伤害了最好的朋友。
霜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松开手往桌上一坐:“不过,我答应了。”
顾瑂还没从内疚中回过神,瞪大眼睛看她。
霜云看她愣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傻了吗?我答应你了。”她把手上沾到的水珠嫌弃地擦在了顾瑂的外衫上:“不过,我先说好,我家的情报网我不能碰,一点都不会碰。我帮你去找,只能凭自己的一点本事,找不到你可不能怪我。”
顾瑂连连摇头:“不,你不要去。我只是好奇,并非一定要找他,我不找了。”
霜云娇俏一笑:“那不行,我这人说一不二,答应了就是答应了。谁让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她凑上前,轻轻拍了一下顾瑂的手:“我就想让你记得我对你有多好,记一辈子,以后也不会离开我。”
霜云向来孑然,只有“拥有”能让她感到安慰。她喜欢的“好东西”都要留在身边,堆得满满的,将她围得紧紧的。
顾瑂还不及说什么,霜云已经从桌上弹到窗边,一手撑开了窗子。
园中兰桂芬芳一股脑涌进来,融入龙涎香气中,竟不落下风。
霜云跨坐在窗栏上:“好了,你话都说完了吧?我赶着去城西,你对这里都熟悉,自己找床睡吧,我不陪你了。”说着火急火燎消失小园中,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夜色空寂。
顾瑂看着园中依依花树影,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她时常怀疑霜云是精怪所化,不通人情,毫不掩饰欲望,独来独往,灵敏的脚步飞快,碌碌俗尘一点缠不到她身上。也正是如此,她以成为这妖怪的朋友为人生最难得的幸运——就像她觉得这里所有宝贝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小园,疯得很,野得很,快意得很。
这才像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