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半年有余,这本子上全是东拼西凑的糊涂账。我不问你就算了,你还主动讨骂。”顾玙慢悠悠道,语气中倒也没有多生气,想是早就预料到了。
“我可没有偷懒!”顾瑂不平道,“开始的时候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一时有老主顾赊账,一时又有人来还过去的账。今天的帐明天消,明天的帐又平不了,一来二去全是意外,怎么不乱?”
顾玙扬起笔杆回手给了她一下:“强词夺理。下次记不清就雇个人,自家生意这样乱写是在敷衍谁?”
顾瑂自知理亏不敢再呛声,含糊答应了一声,趁哥哥复又低头看账本,蹑手蹑脚溜到一边去了。
顾玙将这些帐粗略算完,舒了口气。顾瑂虽然不会记账,好在脑子清楚又赶上店铺冷清、交易稀少,整体也没什么太大疏漏。
收了账本和笔墨,顾玙抬头看到顾瑂正坐在铺子的另一边煮着一锅桂圆银耳汤,砂锅里咕噜噜冒着冰糖的焦香,见他看过来,顾瑂装作委屈别开了目光。
顾玙知道她这是赔罪的意思,不由笑了:“不错,人贵知耻,这就还有救。”顾瑂小声啐他,顾玙也不计较,坐到她对面盛了一碗甜汤,慢慢喝着。
顾玙的目光越过碗边看到顾瑂双手捧着碗发呆,咳嗽了一声:“想什么呢?”
顾瑂回过神嘬了一口汤:“没想什么。”
“你要是在想那个负心人,我就断你的粮,把你的蜜糖、酥饼、葵花籽全都送人。”顾玙威胁道。
顾瑂罕见地没有顶撞回去,半晌,小心翼翼道:“哥,我给你闯祸了。”
顾玙眉一扬,很是意外:“你能闯什么祸?”
顾瑂虽在他面前顽劣,但行事还是乖巧的,甚至有时他都觉得太谨慎了。这样的性子,还会闯祸?
顾瑂没有回答,放下碗起身回房,不一会儿,取来了那张泛黄的药纸放在桌上。
“你不在的日子出了一件大事……可能我后面要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但都是我亲眼所见,都是真的。哥,我又见到了爹爹送给娘亲的那枚珠花……”
等顾瑂从穆择案,断断续续讲到她为了脱身答应查孙怜怜之死,小炉中的火早已熄了,粘稠的汤汁从透明变得乳黄,凝在锅底像一个厚厚的盔。
顾瑂的声音已经喑哑,有气无力:“我实在好奇,想碰碰运气……可没想到楚四姐如此机敏,还……带回了这个麻烦。哥,对不起,我……我错了。”
顾玙沉默着,不稳的呼吸彰示了他克制的愤怒:“你确实太莽撞了,什么都不清楚就私自去青楼找一个杀人犯,我以为你已经长大了,不是没脑子的人。”
顾瑂乖乖挨训,一声不敢吭。
顾玙声音软下来,嘴唇都在发颤:“那天半日闲门口,我若真的等不到你了,你让我怎么办?”
顾瑂心头一震。
当年他们从卧龙寺逃出来,在漆黑崎岖的山路上狼狈奔逃。她从小娇生惯养又刚刚失去了父母,心理的恐惧怨气,身体的疲惫几乎让她疯狂。她每天除了哭闹就是发脾气,他一路带着这个拖油瓶,没有埋怨一句。但是在她用一张废纸换了酒馆小二一张区区十两的银票时,顾玙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这是顾玙唯一一次对她动手,甚至是唯一一次真的对她生气。
顾瑂还记得,那时十二岁的自己咬牙忍泪倔强地仰着头不肯认错,说那小二明明是坏人,他对我们这么好,定是欺我们无依无靠,想要趁我们不备骗取钱财。
顾玙盯着她看了很久,缓缓吐出一句话:“顾瑂,你记住,从今往后,只有别人骗你,不许你骗别人。”
“那恶人欺负我,我就要逆来顺受?由着他们骗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竟会说出这样的鬼道理。
顾玙面对她的质问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还没死。”
顾瑂听得一愣。在反应过来这四个字的重量之后,她再也控制不住,泪如决堤般涌出,抱住顾玙嚎啕大哭——自父母死后,这是她第一次流眼泪。
自那之后,顾瑂终于意识到她的身边只有顾玙了——那个为了她能无忧无虑、善良清白地生活,愿意牺牲自己、付出所有只手擎天挡住所有恶意与混浊的顾玙。
现在,顾瑂无比愧疚。不仅是因为她的冒失自找麻烦,更是因为她在决定只身犯险的时候竟没有一刻想到她的哥哥。
她忘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量。
顾瑂扑上去抱住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会了,哥,再也不会了,我错了。”
顾玙不知她想了这么多,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兄妹情深”莫名其妙,只当她真心悔过,叹了口气推开她,也不忍再说重话:“行了,这也不算什么,给楚卿卿帮个忙,横竖不会比你为那个男人要死要活让我头疼了。”他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别愁眉苦脸了,丑死了。”
他见顾瑂还垂着头,不免继续安慰道:“我若在这里,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比你高明的做法了,既已如此,查就是了。好了,别想了,我回来就没事了。”
顾瑂点点头,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嫂嫂要是不愿意回来,你就陪她待到入冬吗?”
顾玙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寂静的街巷,似乎看向了更远的崇山峻岭间:“我根本没有见到她。”
顾瑂很惊讶:“为什么?”
顾玙伸了个懒腰,这一天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了,他有些疲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个故事太长了,此时已晚了,下次再讲给你吧。”
顾瑂跟着打了个哈欠,起身收拾锅和碗:“那我就先去睡了。”
“等会,我还有话问你。”顾玙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帖子,鲜红得刺眼。
顾瑂看到顿觉头皮发麻,手一抖,差点摔了碗。
这是唐楷留下的婚帖,松烟墨写的那封。那天她随手扔在柜台,想着闲下来处理掉,结果当晚就发生了穆择的案子。随后各种事情接踵而至,她忘得干干净净。
“说说吧,怎么回事,”顾玙似笑非笑看着她,“我倒没发现,你有这样的能耐。”他看着手中的婚帖:“唐楷,是去年秋天你救回来的那个读书人吧。”
“是……他今年春闱得中,做了京衙刑曹。”顾瑂低声道。明明她和唐楷清清白白,却还是有种奇异的,私情被抓到的羞耻感。
“哦,很有才能啊,”顾玙点点头,屈指敲了敲,“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要娶你?”从语气听不出顾玙的态度,他只是温和地陈述了一个事实。这倒让顾瑂更加紧张起来。
“他少年人一时兴起,未见过别的什么人,便认定了我是最好的,一定要娶我。等他闹过这一阵就算了。”顾瑂轻描淡写道。
她能想象这话要让唐楷听见,他该多么火冒三丈,如何死拉着她再陈其情。可是,无论唐楷多么赤诚、多么热烈,她都无法乐观。大概因她是经历过这种痴情的。那种不可阻挡的激情和占有欲、人定胜天的昂扬勇气,她只比他更多。所以,她更知道这些都将走向必然的消逝,留下一地鸡毛。那时又当情何以堪……
“那你什么意思?”顾玙问她,依旧温柔平淡的语调。
“我?我拒绝了他。你手上这封已经不是第一封了。其他我都烧了,这封我忘了。”顾瑂答道。
顾玙摇摇头,笑道:“我问的是你心里怎么想?”
“我……”顾瑂心头涌上很多情愫,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你喜不喜欢他?”顾玙直接道。
顾瑂想了想,坦白道:“他是很好的人,但还没好到我可以改变自己的决定。”
“你才二十二岁,哪里就能决定什么,路还长呢。”顾玙笑笑,不以为然。
“怎么不行?我啊,从今往后,决定做一个听话不惹事,不让你伤心的好妹妹。”顾瑂不愿再谈,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开始耍赖。
“那我太谢谢你了。”顾玙翻了个白眼,道。
“所以,我在你身边多好,不要想着把我嫁出去了。”顾瑂笑嘻嘻道。
顾玙立马脸色一变:“那不行,留你在家什么都不会,太浪费粮食。”
顾瑂一脸被侮辱的震惊,正要闹脾气,顾玙将那张红帖放回她的手上,温柔笑道:“你的事你自己想清楚就好,我都支持。只是,人生不满百,别留遗憾,尤其不要作茧自缚。”
顾瑂看着手中耀目的红色,思绪纷乱。
“好了,睡觉了!”顾玙伸着懒腰站起身:“把这些东西都收好,顺便再点一下明天的货。”
“哎!凭什么是我一个人做!”
“你既要继续浪费我的大米,还不多做点事?唉,看到这玩意我还挺高兴,以为能把你打发出去了。”
“哪有你这种哥哥!”
月明星稀,灯火半明,半日闲又拥有了一个晴朗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