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瑂心中警铃大作。
“请娘子换一只手来。”是梁简的声音。
顾瑂老老实实换手,向里伸时故作找不到缝隙,想要多掀开一点窥探后面的情况。然而帘幕太厚,她还没成功,手腕便被里面那只冰凉的手有些粗暴地拽了过去,放到脉枕上。
很快,那指尖离开了顾瑂的手腕。顾瑂听到里面刷刷点点开药方的声音,而后是笔重重一顿,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陈伯璠问。
小元笑道:“这是师父开完药了,娘子可以把手收回来了。”
顾瑂没有着急马上收回手,她翻转了手腕,缓缓向外退,试图装作不经意掀开帘幕,就在她指尖勾到了帘幕边缘时,“刷”地一声,帘幕被拽开了,梁简端坐在后面,手中还握着饱蘸浓墨的笔,皮笑肉不笑看着她:“陈娘子想要见我?”
顾瑂一惊,连忙摆手:“不,不是……”
梁简倒没有为难她,将开好的药方推了过去:“陈娘子先服药一月试试看,有效便照方抓药,若有疏漏,梁某再重新为娘子诊治。”
“那,梁大夫可知我病灶在何处?”顾瑂身体康健,根本没有什么咳症,她与顾玙虚构这说辞不过是为了上门与梁简聊聊,没想到梁简真给她开出了药方。她对自己有病倒很是意外。
梁简看了一眼药方:“上面写得清楚,肝郁愁结。陈娘子平日要放宽心,少思少想,凡事看开,更需少怀疑。”说罢,他便起身吩咐小元:“带两位去抓药吧。”而后径自走出内室,扬长而去。
“舍妹莽撞,让你师父不悦了?”顾玙跟着小元取药时问。
小元心思单纯,一点没看出顾瑂看诊时发生的一点意外,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很少见师父发脾气。陈娘子也没做什么,应该不会吧。”
“那便好。”顾玙又道:“对了,我和妹妹一路到儆心堂,路过了一条香气弥漫的小径,看着十分繁华,可大白天却户户闭门,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小元一听,脸涨得通红:“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官人你别问了!”
“啊?不是什么好地方……”顾玙忽然一笑,“难道是烟花地?”
小元的脸更红了,嘟囔道:“是啊,这……知道就不要说出来了……”
“哈哈哈,”顾玙像是被他局促的样子逗笑了,故意道,“这有什么,我们那里也有这样的地方。等你长大些,让你师父给你……”
“呸,”小元怒道,“这是什么话,那种地方,我师父怎么会去!他从不近女色!你怎能开这种玩笑!”
“误会了,”顾玙忙正色道,“我是说你长大些,让你师父给你说个媳妇,谁让你去那种地方了。”
小元天真地眨眨眼:“哦,那是我错怪官人了。喏,药在这里,核对过了,一点不差。”
顾玙摸摸他的头,笑道:“有劳你了。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一定是个好医者。”
小元被说到心缝里,一点不快烟消云散,立时心花怒放:“那就借您吉言啦!”
半日闲里,顾瑂端着黑稠的药碗,皱着眉头:“不用这么自讨苦吃吧,我真要喝吗?”
“诊的是你的脉,开的是给你的药,那梁简的话说得也十分有理,”顾玙盯着那张药方翻来覆去看,“再说,钱都花了,那么贵,你不喝就浪费了。”
顾瑂无力反驳,捏着鼻子往嘴里灌了一口,就听顾玙说:“这药方怪怪的。”顾瑂一口药吐在地上:“现在才说!不会死人吧?”
顾玙看向她:“你喝你的,不是药有问题,是药方。”
顾瑂小心抿着剩下的药:“什么意思?”
“这药方不像是梁简开的。”顾玙沉吟道。
顾瑂马上放下了药碗:“我在看病时就察觉了,我确定那帘幕后面还有一个人,甚至到药方开完,那个人的味道都还在。可是,梁简拉开帘子,确实只有他一个,没有人能那么快消失无踪。”
“机关。”顾玙低声道却没细说。他重新看回药方:“而且,我觉得,这药方出自杏林谷。”
“杏林谷?”顾瑂很惊讶,“那不是嫂嫂学医的地方。”
提起江洛如,顾玙的心没来由沉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道:“是,就是她学医的地方。她此生以成为杏林谷的弟子为最大荣耀……”
杏林谷地处偏僻,隐藏在茫茫草海的青离州中,很少有人能找到。那里气候独特,奇花异草遍生。第一任谷主虞明为治爱人绝症寻至此处,后世代隐居谷中精研医术。自得其乐的隐士生活传至第五代女医虞杏遥生了变化。
虞杏遥不懂祖辈远离尘嚣的选择。她觉得医术不能用于救人就是白费,于是不顾门规出谷游历,一路治病救人,并甄选天下最有天赋和有责任心的医者为门徒。至年老,她带着几名学生回到谷中,将杏林谷变成了沚国最传奇的医者学堂。
顾玙的妻子江洛如是杏林谷中最有济世宏愿的那种医者。在与顾玙珍贵的相聚中,她最爱谈论的就是杏林谷的医术。
杏林谷的医者们在植物茂盛的谷中发现一个规律:世间万物,阴阳相济,毒药旁边往往生其解药,毒药与解药有时也能相互转化。人的身体有了病便如中了毒,解药也一定能在其体内找到。所以杏林谷的医者用药,大多是唤起身体对抗此种病症所需的机能,而不针对病症。他们笔下的药方天马行空,众人谈之色变的毒药也赫然写在上面,越是通医理越觉得吊诡,再细看又确有某种逻辑在其中。
顾玙手中的方子正是如此剑走偏锋,不见于任何医书,用药奇诡又不是全然胡来。
这种风格用对了是以毒攻毒,失之毫厘就成了在人体内养蛊,戕害人命。能完美应用这套方法的医者一定是天才中的天才——精湛的技术,冒险的精神,强大的自信,缺一不可。
显然,梁简与这三者毫不沾边。
他敢断定这药方出自一个天才,是梁简的影子。
影子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猜测那帘幕后面有一个机关,类似我们看杂戏时见过的那种戏台,能将人从台下面直接升上来,模拟神仙自隐身至现身,”顾玙思忖道,“而那莫名响起的铃铛声就是启动机关的信号。”
顾瑂懊恼道:“我要早些掀帘子就好了。”
“不,”顾玙安慰道,“他敢这样堂而皇之,不会没有后招。你真的掀了帘子,反而不知会遭遇什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顾瑂问道。
“你就说这药喝了腹痛,再去一次儆心堂,想办法制止那人摇铃,铃铛不响,机关就不会动,我们抓他现行,掌握把柄再问孙怜怜的事。”顾玙决断道。
“你不是说贸然掀帘会有不测?”顾瑂不解。
“所以制止摇铃,掀开帘子的都不能是我们。我们需要一个厉害的帮手,”顾玙期待的眼神看向顾瑂道,“我明天会多买点桂花糕来。”
顾瑂叹口气道:“我们真是在为非作歹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几日后,“陈伯璠”兄妹又敲开了儆心堂的门。
小元看到两个“熟人”很是亲热。要知道,来儆心堂的客人大多骄矜冷漠,像这对兄妹这样温柔亲切的十分少见。他很希望能常常见他们。
呸,小元立刻在心里否定了自己,让人家常来医馆,不是咒人生病吗。
“陈官人怎么这么快又来了?是药不见效吗?”小元担心地问。
“这药似乎有些猛烈,我妹妹服后腹痛不止,所以想再请梁大夫看看,能不能调整一下药方。”顾玙温柔道。
“这样啊……”小元挠挠脑袋,“师父的药方独树一帜,娘子可能对某种药材不适吧,请师父再看看一定能行!”
看着这孩子一脸天真热切的崇敬,顾瑂竟有些不忍让他面对真相了。顾玙从顾瑂的眼神中读懂了这种怜惜,趁着小元跑去请梁简的时候,轻声道:“青春易逝,他既有做名医的梦想,断不能耽误在这里。长痛不如短痛,一时心碎换前路安宁,是值得的。”顾瑂若有所感,点了点头。
小元兴冲冲跑回来:“师父请陈娘子到帘幕前坐下,他再为你诊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