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兄妹算着唐楷下值的时间,不紧不慢到小院,却扑了个空。
唐楷并没回来,屋中只有唐母一人。唐母说唐楷为查案一早就出了金乌城,恐怕要等夜里才能回来。
能让唐楷如此奔忙的当然是目前重中之重的穆择案子。
自从认为韩途与穆择是一人所杀,唐楷便在两人的过去上苦下功夫,几经周折,终于扒拉出一个看似有用的线头——宣威镖局的徐镖头。
徐镖头名叫徐明善,曾是何宣将军手下的副官,在海军营中与穆择、韩途交好,几乎形影不离。但何将军死后,三人忽然分道扬镳。穆择归家,韩途从商,徐明善留在军中直至告老退伍。退伍后,他在金乌城郊开了个镖局,与二人再无往来。
徐镖头为何与两人再无联系?他与二人有没有仇怨?他会不会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宣威镖局在金乌城外,向东百十里。唐楷清晨向司理说明缘由,告了假,快马加鞭出了城门,赶到宣威镖局时候,将将过午。
他未带吏人随从。一是京衙现在人手确实不够,二来,他为收集信息而来,不想让徐镖头觉得京衙怀疑他这个曾经的功臣,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三嘛,假若怀疑有成真的可能,那他更不能打草惊蛇。
宣威镖局是座两进宅院,大门威严整肃。门口两个石狮子与别处不同,一个口衔匕首,以宣威武,一个足护印信,以示忠诚。门前两个护卫目不斜视,端正而立,面无表情,颇有军营纪律之威严。
唐楷递上名帖,很快便被冷着脸的守卫带进了镖局大门。
正堂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有四五个精壮镖师正在认真清点即将押送的货物,还有一些年轻人在深秋的天气里赤膊练武。这些武师很是专心,唐楷进来无人投以关注。
唐楷的脚刚踏进正堂,徐明善便匆匆从后堂走了进来。
他面色涨红,脸色阴沉,眉头紧皱,显然刚发过脾气。见到唐楷舒缓了脸色,闷闷道:“唐刑曹,后堂有些家事处理,未能出门迎接,怠慢了。”说罢躬身施了一礼。
这恭敬将唐楷吓了一跳,连忙还礼:“徐镖头不必如此。”徐明善虽然现在一介白衣,但当年是何将军的副官,身上有功名,身份并不比唐楷低,这礼他还受不起。
“人无礼则不生,官民有别,应当的。”徐明善不以为然。他一介武官,说话偏喜欢引经据典,语气不容置喙。
唐楷连称不敢。
徐明善爽利地将唐楷让至客位,自己往主位一坐:“唐刑曹帖上说是为公事而来?”
“正是,”唐楷忙道,“我为穆侍卫一案而来。”
徐明善一愣,感叹道:“唉,自古皆有死,天地不仁啊。”
这突入其来,略显做作的慨叹,让唐楷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礼貌的笑容。
徐明善继续问道:“不过我与他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唐刑曹怎会找到我?”
唐楷解释道:“穆侍卫案的凶手凶残狡诈,来去无踪,唐楷不才,束手无策。巧的是,东麻巷海货行商人韩途在家中被杀,凶手亦是下落不明。我听闻徐镖头曾和韩老板、穆侍卫曾同在军中共事,素与二人交好。今日上门叨扰,是想听镖头讲一讲军中旧事,以期寻到蛛丝马迹。”
徐明善皱着眉:“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逝者如斯,我想不起来了。”
唐楷道:“无妨。我想先问问镖头,当年在军中,是否有人与他二人结怨?”
“军营中都是直莽之人,以怨报怨,时有冲突。不过我们这些人有仇当场了结,不至于能记二十年,更不至于要置人于死地。”徐明善毫不犹豫,道。
“还请镖头仔细想想,毕竟这两人一月之内都死于非命,唯一联系就是军营,”唐楷追问,“而且,”他意味深长道,“当时镖头与他们两人亲如兄弟,若能发现疑犯,镖头也更安全。”
徐明善虽有点爱掉书袋,到底是刚直汉子,不喜欢唐楷拐弯抹角的威胁:“你的意思是杀了他两个的凶手,也可能要来杀我?嘿,”他冷笑一声,“他要是真来了便好了,你也不用破什么案,我这一院子的人还不能把他给你抓回去?”
唐楷心道,那你是没见过他。
当然,他不会把这话说出口,反而吹捧道:“那是自然,徐镖头在军中就忠勇无匹,一身正气足可震慑宵小。正因如此,宣威镖局在百姓中口碑甚佳,备受敬仰。”
徐明善素来最重美誉,尤喜正气二字,闻言面有得色,道:“这话说得没错!宣威镖局自建立以来,一直以刚正清白闻名。水灾那年,镖局刚建不久,不巧遭遇天灾保镖失力。主家为人良善,说是天命,不必赔还。可徐某想人生于世,不过信义二字,民无信不立,不能不赔!那时我刚出军营,没有什么钱,咬牙卖了祖产清了全部积蓄才将钱还上。从这以后,宣威的名声算是立下了,渐渐越做越大。可见,为人千万不可为眼前利益所困。只要问心无愧,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不是啰嗦的人,可每当提起这桩事,他都能讲上半天,倒比他所有军功都得意。
“徐镖头所言极是,”唐楷从来擅长打蛇随棍上,“倾家荡产全人之托,实在令人佩服。如今镖局兴盛,也是善有善报。不过那时,穆家已经如日中天,镖头就没想过找人筹措些钱财,何必卖了祖产呢?”
徐明善脑筋一转,立刻明白他想说什么,冷笑道:“刑曹不必套话,不就是想问我为何与那两人断了联系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个时候,何将军突然过世,军队里群龙无首,国主提拔了吴徽将军接任。吴将军是文官出身,性子温和,思维缜密,与何将军的行事大相径庭,穆择心中不服,不愿在吴将军手底下,借口照顾寡姐就走了。韩途早就觉得军营中太辛苦,而且不小心就要丢小命,穆择一走,他也不想留下。我却觉得,我深受何将军之恩,不能他一去就树倒猢狲散,就留在了军营里。我们三个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寻出路了。”
“传闻三位亲如兄弟,分道扬镳也不会老死不相往来啊。”唐楷道。
“穆择觉得我留在吴徽麾下是背叛了何将军,趋炎附势。可何将军一生心系疆场,我觉得将何将军对海军之谋划延续下去才是告慰何将军在天之灵的办法。我们大吵了一架,割袍断义。韩途那小子当然跟着穆择。就这么断了。”徐明善提及当时,不免叹息。
“原来如此。徐镖头又是如何与那两人相识的呢?”
“嘿,这倒有的可说。我是先认识的韩途那小子。有一次巡海船遇到台风,风浪极大,好在离岸不远,这种情况大多人会选择弃船逃生。可韩途那小子爬上桅杆,扯着风帆,愣是将船带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冒这种危险,他说巡海船上新装了最新的火药枪,船没了好造,枪没了可惜,所以搏一搏。韩途平时畏畏缩缩,贪图小利,没想到关键时刻有这种担当,我就和他交上了朋友。至于穆择,我两人共事很长时间。那人单纯莽撞,做事一根筋,但也没什么坏心思。他和韩途交好,久而久之,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多了,就成了兄弟。”徐明善回忆道。
徐明善的话让唐楷心头一震。这之前,唐楷认知里的穆择和韩途像活在话本中,几条墨线勾勒出来,一个纨绔子弟,一个逐利商人,苍白又遥远。可此时听到这些往事,这两个生命忽然丰满了血肉,有了人的活气。他们也在这世上真真正正走过一遭,他不禁为这两人的死感到一些遗憾。
唐楷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那他们可向你提过景云山?”
徐明善想了想:“没听说过。景云山是在崇峻吧,海货商人去那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后堂传来,吓得唐楷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
紧接着哗啦铁链声响,几个苍老人声喊叫“婉娘”,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出来。
那女人三十余岁,从她端正的五官依稀能看出曾经清丽的容色。只是现在,她脸色焦黄,面颊凹陷,尤其手脚还锁着铁链,形同地狱里的恶鬼,十分骇人。
徐明善见到这女人脸色大变,怒道:“你出来做什么!”
急匆匆追赶而来的三个婆子拉住那女人,满头大汗道:“婉娘突然发疯,力气大得惊人,我们拦不住她。”
“夫君,我们的女儿回来了!她来找我,说她被砍得好疼。你救救她!你快去救救她!”婉娘声泪俱下,已经嘶哑的嗓子还在嘶嚎。三个婆子紧紧抱住她的腰、束住她的手脚,可她还在拼命向徐明善挣扎,一双凸起的眼牢牢盯着他,要他“救命”。
徐明善铁青着脸,怒斥她:“疯疯癫癫,成何体统!来人把她带下去!”
婆子们得了命令,不敢怠慢,生拉硬拽要把婉娘架走。
婉娘发着疯病,力气不小,叫嚷着将婆子们都带倒了。
徐明善看不过去,直接一巴掌打了过去,婉娘的脸上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可婉娘浑然不觉,见徐明善靠近,反而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抠进布料里,死不松手,哭喊着:“夫君!你快救救她!来不及了!到处都是血,来不及了!”
正堂的动静惊动了门口的镖师。两个青壮的小伙跑了进来,见怪不怪一把拉住了婉娘手腕上的锁链,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推搡进了后堂。
凄厉的喊叫声久久盘旋在堂中,让唐楷不寒而栗。
唐楷震惊地看着徐明善,忍不住道:“徐镖头,这是……”
徐明善脸色依旧不善,恼怒道:“是我的妾室。她的女儿不久前死了,从此发了治不好的疯病。”
她的女儿?唐楷觉得这用词很是微妙:“这位夫人的女儿因何身故?”
徐明善一愣,没好气道:“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