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恒转过身来,目不斜视走向主位,接过唐楷递来的案卷:“半日闲的……顾玙、顾瑂,”他皱眉念着,狭长的眼睛抬起没有看兄妹俩,反而扫向雷大力,“为什么不跪?”
雷大力愣住了:“我?”
“我问你,犯人带进来,他们为何不跪。”许嘉恒冷淡道。
雷大力正要认真解释:“因为他们未过公堂……”
“跪下。”许嘉恒打断了他,阴森道。
雷大力被这锋利目光吓住,尚未反应,就听顾瑂强压火气,不服道:“我兄妹未过公堂,不是罪犯仍是良民。良民为何被押进西狱,更为何要跪?”沚国开国之君赵旵是受苦出身,在元境内又受尽等级之分的欺凌,制定刑律时特意弱化了尊卑贵贱之分,除了君权无上以外,对民与官之间的礼仪并不苛严,并没有见到官员纳头便拜的道理。
许嘉恒头也不回,冷笑一声:“京衙的规矩如此松散,犯人可以当堂顶嘴?”他凝视着雷大力的目光越发严厉:“需要我教?打。”
雷大力还没反应过来,站在一旁的典狱吏人先缓过神来,立刻将兄妹二人按跪在地,电光火石间狠狠一巴掌在顾瑂脸上落下了鲜红的指印。
这一下将顾瑂打蒙了,也吓住了旁边的顾玙。
站在许嘉恒下首的唐楷心里难受得很。且不说打在顾瑂脸上的一巴掌有多疼,这蛮不讲理的一巴掌是因他而打,打给他看的。这是一个下马威。
许嘉恒要告诉京衙所有人,这个案子,刑部不会给包括唐楷在内的任何人面子。
他不信任唐楷,甚至在用顾瑂侮辱他。他心里的火蹭蹭往上蹿,但在这里,在下属与上司面前,他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能任性。
唐楷强自镇定,谦恭道:“侍郎教训得是。一般确证有罪,不肯招认的才会带来西狱,进了这屋视作罪犯,应跪。不过,刑部是否有未审先打的规矩,请侍郎明示,京衙日后也好修正。”
许嘉恒冷笑道:“唐刑曹言重了,刑部最大的规矩就是秉公处理。”
“侍郎所言甚是,”唐楷面不改色,忽然一反常态,拽起文来,“所谓秉公是秉公正之心,以事实为据,最不可紧盯私情不放。无论自家的,还是别人的,断案者心中只想私事,便无公心了。”
许嘉恒听他语中带刺,不以为忤,反而点头赞许道:“说得好。唐刑曹既有公正之心,自会审明此案。刑部让本官督办,就请刑曹开始办案吧,本官拭目以待。”说着,他将手中的案卷重新递回了唐楷,要看看唐楷如何“秉公处理”。
唐楷接过案卷,正色道:“顾玙、顾瑂,你二人如何参与司理遇刺一案,从实讲来。”
此言一出,顾玙顾瑂俱都震惊。
顾瑂忘了掌掴受辱和脸上火辣辣的疼,瞪圆了眼睛:“我们怎么可能参与什么遇刺的案子?”
“唐刑曹,我们连司理姓甚名谁都不知,何来行刺之罪?”顾玙也道。
“当然不是你二人动的手,刺杀司理的凶手现已在狱中,”唐楷解释道,“但京衙不会无故抓人。”他举起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斑斑血迹,用炭条写着半日闲的地址和一个名字——顾瑂。
“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他严肃地问。
顾瑂大为不解:“我从未见过,为什么上面有我的名字。”
唐楷目光转向见到纸条忽然脸色煞白、沉默不语的顾玙:“那顾掌柜呢?你也不曾见过?”
顾玙犹豫片刻,老实道:“这是我写的。”
“呵,认得倒快,那就详细说说。”许嘉恒冷冷道。
“这确是我写的,写给一个自浮岭到京城的妇人。她居住浮岭六年之久,几乎与世隔绝。我怕她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就把半日闲的地址给了她,告诉她如果需要帮忙可到半日闲找我妹妹顾瑂。”顾玙解释。
“何时写的?”唐楷问。
“我在浮岭之时,大约秋初。”顾玙道。
“顾瑂,此事你可知情?”唐楷又问。
顾瑂摇摇头。
“那妇人是我在浮岭寻妻时认识的,顾瑂自然不知。她下山来京城后,大概也没有找过顾瑂帮忙。”顾玙道。
“那你说的这些还有谁能证实?”唐楷道。
“我写这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与那妇人,无人可证。”顾玙答道。
“这就难了,”唐楷皱眉道,“你可知,这纸条是在凶手身上搜出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妇女,而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凶悍男子。你所说的什么妇人根本无人得见,本官如何信你?”
“凶手脸上有刀疤……”顾玙沉思,扬起头问唐楷道,“那他说这个纸条是哪里来的?”
“顾掌柜,是我在审你。”唐楷严厉了起来。
顾玙没有被他吓住,他算不上了解唐楷,不过几次接触,他知道唐楷直率多过城府,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就像此时,色厉内荏全写在了脸上。
顾玙反倒轻笑了一下:“唐刑曹是无法回答吗?”
“本官不必回答。”唐楷冷冷道。
“我猜他并没有向衙门说明纸条的来历也没有指认我。”顾玙忽然反守为攻。
唐楷愣了一下,许嘉恒接过话去:“如今物证已在,你还要胡搅蛮缠妄想脱身?”
他的眼睛瞟向顾瑂:“你方才说,不上公堂便进西狱不合规矩?呵呵,本官现在解释给你听。你可知行刺京官穷凶极恶,刑部派本官来督查时说了,无论手段,只要结果。”这话挑明了在这个案子上,刑部默许可以刑讯逼供,不必顾及律法。
“侍郎,这恐怕……”唐楷当然深知许嘉恒的判案风格,心头一凛。
顾瑂脸色惨白,不由咬住下唇,无法答言。
“官人不必吓唬我,”顾玙倒淡定,“抓我们无非是撬不开那人的嘴巴,只好另辟蹊径。如若打死了我们,何处再寻新路呢?”
许嘉恒没想到顾玙小小一个杂货铺掌柜,这样胆大,目光冷了下来,一只手伸向了刑签……
“若是我能让他将来龙去脉说明白,洗清我们嫌疑,官人是否会依律放了我们兄妹?”顾玙继续道。他竟向刑部侍郎讨价还价。
许嘉恒的手顿住了,他看向了唐楷:“京衙可有此例?”
“没有,”唐楷恭谨回答,“但侍郎方才说过,刑部的意思是无论手段,只要结果。我看让他去问并无不可。”
唐楷借力打力,许嘉恒竟未生气,反而呵呵一笑。
他断狱多年,被他吓唬两句就尿裤子的犯人不在少数。这个杂货铺掌柜,还有他那迷得小唐楷神魂颠倒的妹妹,倒真是少见的硬骨头。他不由生出几分欣赏以及猫逗老鼠的趣味,他很想看看这个顾玙到底有什么底气在他面前耍花样。不过犯人审犯人史无前例,他刑部决不能开口担责,等得就是唐楷主动搭好坡,让他下驴。
“好,就依唐刑曹的意思,我们去看看。”许嘉恒道。
于是,典狱吏人引路,众人走进了狭窄的男狱。顾氏兄妹被上了锁链,跟在吏人后面。男狱中从未出现过女人,尤其是顾瑂这样干净美貌的女人。她走进来时,那些呻吟哭泣的囚犯大多停止了声音,贪婪猥琐的目光紧盯着她,甚至有人发出淫荡的笑声。这种冒犯让顾瑂如芒在背。
唐楷于礼不能走到许嘉恒前,便伸手拽住了顾瑂,将她拉到最后,挨着自己。这点响动,引得许嘉恒、顾玙纷纷看他。
唐楷一点不在乎,一本正经对顾瑂说:“狱中污秽不堪,注意些,别踩到污物”。
他拽着她袖子的手自此未放开,这多少让顾瑂安心了些。
对唐楷的明目张胆,许嘉恒只做不见,将头转了回去,问吏人道:“那人囚在哪里?”
“回禀侍郎,就在这里。”
弥漫的血腥腐臭气中,众人行至了西狱最里端。他们看见那高壮的男人蜷缩在狭小的牢房中,身上血迹斑斑,没有一块好肉,显然已受过大刑。比他满身伤痕血迹更为可怕的是他那张脸。一道虬结的刀疤半指来宽,自左上至右下,将他的脸分为不对称的两半,令人生畏。他的呼吸粗重,神志已不清醒,典狱吏人大声呼喝,那人只微微动了下身子,没睁开眼睛。
顾瑂见这惨状,心道:难怪他们要到这里来审问,这人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带出牢房,被打成这样还什么都问不出来,当真是个壮士。
顾玙见到这委顿不堪的男人却莫名激动起来,凑到监牢门栏旁大声唤他:“路大哥,路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