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许嘉恒一脸见怪不怪,平静吩咐吏人收好供状,抓紧收尸。
路歧的尸体被从狱中抬出,经过顾玙身边时,顾玙不自觉想要抓住他垂下的手臂,唐楷伸出手拦住了,摇摇头示意不可。
唐楷虽面色如常,内心波澜万丈。路歧的死确实意外,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所说的田雄的案子。他知道,那是上任刑曹办的最后一案,当时司理还说这案子破得有效率,让他接任刑曹也要勤勉。而前任刑曹正因这案子升官灼华做了司理,一直以来从上到下从无一人提出异议,难道这真是个害得人家破人亡的冤案?若果真如此,那案馆内还有多少类似的隐秘未被人发现呢?
这想法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案馆将田雄案卷宗都找出来,拿给我。”唐楷勉强压抑着愤怒急躁,对雷大力沉声吩咐。
“没必要,”许嘉恒打断了他,“穷凶极恶之徒信口雌黄罢了。别忘了,这是刑部和大理寺复核过的,怎会有隐情?”
唐楷据理力争:“可路歧的供状就等同诉状,有冤不问,乃是失职。”
“好,有冤必问,有案必破,那穆择侍卫的案子,唐刑曹查得如何?”许嘉恒气定神闲,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唐楷一怔,老实道:“尚无进展。”
许嘉恒冷笑道:“所以刑曹还有心思追究旧案?”
唐楷默不作声。
“做事要知道轻重缓急。”许嘉恒拉下了脸。
唐楷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侍郎说的是,眼前悬案查清,再查旧案不迟。”
许嘉恒没有再理他。田雄案他是知道的,唐楷不可能翻案,自觉没必要与他在这点事上争执。他瞥向背靠门栏面有戚容的顾玙,以及站在顾玙身边不知如何安慰的顾瑂,道:“司理遇刺一事可以交代了,现在就请唐刑曹审审穆侍卫的案子吧。”
“在这里审什么?”唐楷不明所以。
许嘉恒冷笑一声,对典狱吏人道:“把冯工曹叫来,让他说说他的发现。”
冯工曹是京衙工曹冯觉,向来看不惯唐楷少年得志,处处于他作对。许嘉恒叫他来做什么?唐楷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不多时,京衙工曹冯觉拿着张绢画走了进来。他面膛黝黑,看上去憨厚朴实,蓄着长须,头发不多的他最是看重这把胡子。
许嘉恒看向他:“既然顾玙顾瑂都在,冯工曹,将司理的发现说说吧。”
“是。司理受伤后,下官去他家中探望。司理交给了我一张画和一个名册,”冯觉似不经意看了唐楷一眼:“司理说,穆侍卫之死,这二人可脱不了干系。”
唐楷心中咯噔一下。
冯觉展开手中绢帕,上面工笔细描了一朵珠花,正是现场那朵“绮窗梅”。
冯觉介绍道:“这珠花是案发时在穆侍卫腰带中发现的,可证实确是凶手遗留,这一点京衙尽知。现原物在案馆内封存,无刑曹许可不可轻动。这张图是京衙画师根据证物细描的,分毫不差。侍郎请看花蕊的位置,这颗珠上有弯曲的纹路,这纹路并非随意融成,而是有寓意的,这是一个家族的家徽。”
“家族……”许嘉恒看向顾氏兄妹,“顾家?”
“侍郎明察秋毫,聪明绝顶,这正是顾家家徽。”冯觉吹捧道。
“司理差人寻到了一个顾氏旁支,那人认得这上面的花纹,说出这是他远亲的家徽。他那个远亲名叫顾默,字言之,曾任教坊‘百工长’,有一子,正是这位半日闲的掌柜顾玙。司理尚在病中,不能亲自将此事告知侍郎,特意让我转达。”冯觉每说一个字,唐楷的脸色随之暗一层,顾玙顾瑂脸上的震惊就多上一分,尤其顾瑂,她根本不知道父亲曾在教坊任职的事。
许嘉恒眉头紧皱,看向唐楷:“这些你都没查到?”
冯觉意味深长道:“唐刑曹聪明非常,暗中遍访京城工匠的事月初刑曹就派人做了,不会无所得吧。”
对此,许嘉恒未置一词,吩咐道:“将顾玙顾瑂押入牢中,公堂候审。”
冯觉看着顾玙顾瑂被吏人带走,不免面露得色,心道这一番唐楷要栽个跟头了,他倒要看看许嘉恒如何发落这徇私之罪。然而他等了一会,许嘉恒竟一字未说。
“侍郎,这珠花出处并不难寻得,一月时间绰绰有余啊。”他试图提醒一二。
许嘉恒拍了拍他的肩道:“冯工曹辛苦,司理病中将这样重要的证据交给工曹,足见对你的器重,日后自然前途无量。”
“穆侍卫的案子天下震动,身为京衙官员多出点力是应该的,许侍郎若有需要,冯某愿效犬马之劳,这便将顾家兄妹查得底朝天!”冯觉情绪高昂。
“工曹司掌屯虞田水,查案之事责在刑曹,冯工曹急人之所急理当嘉奖,只是越俎代庖终归不美。若是工部管我刑部的事,我也不高兴不是?”许嘉恒笑得云淡风轻。
冯觉闻言面色发白,没想到许嘉恒竟对此心有芥蒂,恐怕不经意触了逆鳞,连连赔罪。
许嘉恒笑道:“一句玩笑罢了,工曹别当真。此番辛苦了,穆择侍卫的案子有了结果,你必是立了一功。我还有话对唐刑曹说,你先去吧。”
冯觉遵命告退,心道人都说许嘉恒正直,怎么也是个阴晴不定的老狐狸?
冯觉走后,许嘉恒一张冷脸看向唐楷:“怎么,唐刑曹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等事也做得出来?”
唐楷自知理亏,解释道:“确实,我早知珠花是顾家的,比遍查工匠还要早。可侍郎也看到了,京衙中有的是人如此焦急,我才不敢轻易公之于众。有人急着草草结案,凶手无影无踪的情况下,顾家是最好的替罪羊;有人急着争些蝇头虚利,我与顾瑂交好是最好的靶子。无论哪种,任人申发开去,都对顾家不公平。所以我按下了这消息,没想到还是这么快就有人发难。侍郎放心,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公平,绝无枉法之意,倘若真查出凶手与顾氏勾结,我定会秉公直断。”
“幼稚,狂妄,冒失!”许嘉恒发了脾气,“你方才审案都知道要问一句:‘我如何信你’,怎么做起事来就不想了?你如何证明你是秉公不是徇私?上面审你,你是答一声苍天可鉴,还是准备比干剖心?”
唐楷哑口无言。
“为何查案要有规则,就是避免你有口说不清,你现在让我如何处置你。”许嘉恒怒道。
“侍郎依律处置就是。”唐楷心里还有点不服气,觉得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做法上确实不妥,只能乖乖认错。
许嘉恒看似严厉,自进门便与唐楷作对,但他其实是向着唐楷的。他在来京衙前就知道了唐楷的冒失,比起治他的罪,他更需要唐楷的迅速成长,无论红脸白脸,他和张天官、刘司理是一样的,他要唐楷立刻走到正轨上。
许嘉恒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唐楷,吏部张天官如何待你,你心中最是清楚。京衙众人对这层关系不明就里,你大可不必放在眼里。其实慢说小小京衙,只要张天官在,朝堂之上都不会有人触霉头找你麻烦。可是,你自己不能糊涂。仕途一道最忌因小失大,自掘坟墓。唐楷,你一定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做。”
唐楷点点头:“是。唐楷一定做到问心无愧。”
许嘉恒叹了口气:“这么久,你也累了,休息一阵吧。穆择案由刑部接管,你不用查了。”
唐楷一惊:“可是,许侍郎……”
“回去吧。”许嘉恒不由分说,拂袖离开西狱,挺直的背影告诉唐楷,无论他说什么,穆择案、顾氏兄妹从这一刻起再与他无关,不容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