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挡住了对面的招牌,夏洛克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亚当斯一家”甜品店的招牌被拆了下来。
好吧,其实他记得很清楚。
人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过自己。
冬天过完,迈克罗夫特就把那个店铺清空了,招牌被取下的时候,他站在窗前看。
迈克罗夫特也在221号,这是他来得最勤的一个冬天,他望着夏洛克的背影,眼睛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虑:“我宁肯你冲过去,大发脾气把工人都赶走,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这是夏洛克话最少的一个冬天,他的语言开关像是被强制摁停了,半天说不了一句话。
夏洛克的视线一直落在对面,他一直都觉得那里应该站着一个女孩,她会做很好吃的甜点,在午后出来晒太阳,见了他会高兴地挥手。
可是,她不在了。
夏洛克不是一个活在回忆和想象中的人,那些都是谎言,他在接受她已经死亡的事实,而且他也只能接受她已经死亡的事实,毕竟是他亲手开的枪。
开枪的时候,夏洛克没有犹豫,他干嘛要犹豫呢?制止亡灵书的封印解除是她的使命,她至少说了上百次,他只是助她完成使命,这是他该做的。
然后贝克街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在没有她之前,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的,一个人的时候比两个人的时候长多了,可是他却不习惯了。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念叨他要按时吃饭,也没有人会跟他道早安,小冰箱里的食材逐渐过期……原来习惯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他不太习惯一个人生活了。
招牌上最后一个字也被拆了,光秃秃的一块木牌,怎么看怎么碍眼。
“夏洛克,苏格兰场有一件大案需要你的帮助。”
迈克罗夫特所说的大案是一份机密文件丢失案,这个案子本来不存在,可是他实在不能眼见夏洛克的意志如此消沉下去,所以自己故意将文件藏了起来。
迈克罗夫特藏的地方一般人肯定找不到,所以只能求助于夏洛克。
迈克罗夫特手下的人已经急疯了,生怕文件不小心泄露出去,引得世界政局狂风大作。可那关夏洛克什么事,他连当今首相是谁都不清楚。
他看着拆招牌的人坐上货车,那辆车驶离了贝克街。
“夏洛克,悲伤也要有限度,你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了。”
夏洛克拉上了窗帘,坐到了迈克罗夫特的对面。
他虽然坐得笔直,精神看起来却不好,蓝色的眼睛里一派冰天雪地,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但谢天谢地,他终于肯说话了。
夏洛克:“这就是我正常生活的轨迹。”
“这不是,夏洛克,你很清楚你正常生活的轨迹应该是四处去寻找案件,而不是待在这间房子里。”
说起来,苏格兰场的警探也很久没有见到夏洛克了,他们都在说怪胎有了女朋友以后终于不再盯着谋杀嫌疑人了,雷斯垂德每次的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会暗叹一口气。
这间屋子对夏洛克而言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囚笼,温斯蒂的气息成为了一个封条,将他锁住了。
“是吗?”夏洛克淡淡地开口。
“你该记得温斯蒂留给你的那一封信,你这个样子是她乐意见到的吗?”
夏洛克咧嘴,一个笑都扯不出来,轻轻哼了一声。
她如果不可以见到他这个样子,应该自己过来跟他说,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会听的。
迈克罗夫特本来想陪夏洛克吃完晚饭再走,可是临时接到了一个公务电话,他不得不离开,只能嘱托哈德森太太一定要盯着夏洛克吃晚饭。
离开之前,面对身在光亮处,心却落入深渊的夏洛克,迈克罗夫特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夏洛克,你有办法忘记这一切的,我知道。”
黑色的小轿车载着迈克罗夫特离开时,他从车窗外看贝克街的景色,没了招牌的甜品店看着真的很奇怪,店门口的树木发出了几片新叶,春天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夏洛克能不能走出来迎接春天?
夏洛克很快用亲身行动回答了迈克罗夫特的问题——他无心思欣赏什么春色,他的心里只有案件。
“噢,安德森。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一个七岁的儿童如果智力发育正常也能够一眼看出来这个人不是凶手。”
流利的语速,嘲讽的语气,冰凉的神情。
夏洛克回来了。
雷斯垂德打电话告知他,夏洛克再次出现在苏格兰场门口时,迈克罗夫特脸上写满了震惊,当时他正开完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议,这样的神情被报纸媒体拍了下来,登上头版头条,政治届纷纷讨论:是什么让迈克罗夫特如此惊讶?
有人猜测是他受到了弹劾,有人猜测是他要被授予荣誉爵位,还有人猜测他一不小心知道了王室不得了的秘密……
那些人如果知道大英政(府)如此震惊只是因为他的弟弟终于愿意骂人了,一定会感到非常失落。
但是谁管他们失不失落。
迈克罗夫特带着他的黑色小雨伞出现在苏格兰场,接夏洛克一起回家看望福尔摩斯夫妇,全程两个人都在开着无关大雅的玩笑,他不敢提及“温斯蒂·亚当斯”这个名字。
福尔摩斯先生信守诺言,为温斯蒂做了一把木藤椅,将其与剩下四个木藤椅放在了一起。
他十分高兴地对夏洛克说:“这是我给温斯蒂做的木藤椅。”
迈克罗夫特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惊,去看夏洛克的神情,他却没什么反应,道了一句:“专门为一个日期做一把木藤椅,您还真是有心。”
老先生没太明白夏洛克的意思,还想问温斯蒂去哪了,却瞥见迈克罗夫特的手势,默默走开。
福尔摩斯先生没明白的意思,迈克罗夫特明白了。
和“红胡子”一样,“温斯蒂”成为了夏洛克生命中的一个普通星期三。
夏洛克有办法忘记一切。
“父亲会不会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给星期三这个日子做一把木藤椅,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老人的行为。
“谁知道呢?”
迈克罗夫特没着急反驳夏洛克,他摸着自己父亲给温斯蒂做的木藤椅,突然生出一阵怅然,他们的父母也是很期待家里能够多一个女性成员的吧。
他的父母似乎很喜欢她。
温斯蒂第一次来这里,福尔摩斯夫妇都认为不久以后,就会有一场隆重的婚礼,可惜现在一切都落了空。
迈克罗夫特看了一眼夏洛克,无奈地笑了,时间会冲刷记忆,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是一切真的都过去了吗?
倒不竟然,那只是一直都不听话的夏洛克在春天来临之前做的一个妥协。
在迈克罗夫特离开以后,他将温斯蒂留下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封信上是她最后留给他的话。
看到她的信,他都能想象她说话时的神情。
她希望由他来保管亡灵书;
烈火焚烧了山洞中的一切,亡灵书却丝毫无损,上面的六芒星和带有烈火的双眼都在提醒着这里发生了一件怎样的惨案。
这本书被夏洛克混到了其他的书里,保管它最好的办法就是消解它的神奇性,没有什么封印和咒语,这只是一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书。
没有人会去找一本普通的书。
她希望他能去做最喜欢的事;
所以苏格兰场的金鱼们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岁月,怪胎最热衷的依旧是谋杀嫌疑人,这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尝试去交一个朋友;
所以他的身边有了约翰,他如她所言一般,诚实、正直,能陪着他一起冒险,会夸赞他的推理,只是做不出一份滋润甘甜的蜜桃派。
时间的齿轮被调回了初始位置,一切都重新开始。
被摘了招牌的甜品店还在那里,但是没有人觉得它再突兀了,习惯了,也就好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个做甜品的小姑娘也会如其他关闭商铺的店家一样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包括迈克罗夫特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夏洛克已经恢复了正常,约翰甚至连“温斯蒂”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温斯蒂”不就是星期三嘛,只是每到星期三,夏洛克都会拉一晚上的小提琴,他站在夜色中,凭空让人生出些“为谁独立寒宵中”的惆怅。
夏洛克几乎去哪里都带着约翰,除了每年春天他会花三天到一个星期不等的时间去一个叫布鲁姆的小镇,风雨不改,再悬疑难解的谋杀案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他是去参加降临会的。
莫提西亚是一个女巫,每年春天她就会坐在亚当斯庄园中的一个凉亭里,与一只黑色的乌鸦相伴,用水晶球召唤亚当斯一族故去的人的灵魂。
她念了咒语,亚当斯一族的先辈的灵魂都出现在不同的水晶球里,不同的水晶球中充斥着各种颜色,唯独不见代表温斯蒂的那个有任何动静。
于是她的外祖母、父母、弟弟还有管家和玩意儿都认为她没有死去。
“这真是太遗憾了,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莫提西亚欢快地说,她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热泪,纵然他们认为死亡并不可怕,也想让女儿在这个“邪恶”的世间多待一段时日。
夏洛克凝视着那一个透明的水晶球,一直沉默着。
每次离开亚当斯庄园,他都会想起第一次离开亚当斯庄园时,他是被一群会在黑夜中发出微微光芒的蝴蝶送下山的。
那个如绿色的雀儿一样的身影从他的脑海中又跃了出来。
湛蓝色的蝴蝶并不罕见,他每次见到都会多看两眼,约翰问他一直盯着蝴蝶做什么,他说觉得它们是来寻他的。
约翰终于有了嘲笑他的机会:“夏洛克,你以为自己是花吗?受到蝴蝶的喜欢。”
夏洛克摇了摇头,约翰不知道,曾经真的有一群蝴蝶飞越整个伦敦也要寻到他。
不过,后来约翰明白夏洛克真的很受蝴蝶的喜爱,一只白色的小蝴蝶一直都跟着他。它出现在一个平安夜,那个冬天格外冷,呼出一口气都可能会结冰,他们两人办完了一场大案,心满意足从苏格兰场走出来,它就飞到了夏洛克的肩膀上停住。
“这么冷怎么可能会有蝴蝶?”
“约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夏洛克伸出手,蝴蝶就从他的肩膀上,飞到了他的手心,夏洛克两手轻轻合拢,挡住了冬日的寒气。
这个对自己的哥哥都毫不客气的人对一只蝴蝶竟然极尽温柔,真是不可思议。
“约翰,我觉得它是来特意寻我的。”夏洛克如是说。